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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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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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8)
許願在淺草寺
還沒來得及脫衣服就躺下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電視機還開著﹐正在播放新聞。
去明治神宮﹐還是去淺草神社﹖淺草路近﹐就去淺草吧﹗
一出淺草地下鐵車站﹐千萬個人頭攢動。老人、孩子穿著節日的和服﹐拖著木
屐﹐不少年輕人手持神矢──一種像箭一樣的東西﹐人們有秩序地向雷門方向走去。
雷門是氣勢威嚴的紅磚過街樓﹐敞開著兩扇巨大的黑漆木門﹐中間懸掛著一個特大
紅紙燈籠。樓的後側貼牆掛著一隻用粗稻草編製的巨大草鞋﹐足有六七米長。進了
雷門﹐就是一條筆直的長街。街道窄小﹐兩側是密密麻麻的小商品店﹐店門前擺滿
了布製的人形玩偶﹐各種各樣的花火﹐香氣襲人的木扇﹐色彩艷麗的和服﹐令人目
不暇接﹐街的盡頭是金碧輝煌的淺草寺。
寺前的青銅爐鼎香火繚燒﹐人們燒香磕頭﹐焚燒去年的神矢﹐默默許願。還有
不少人在紙上寫著心願﹐繫在寺前的草繩子上。那繩子上已經繫了無數張白紙條﹐
像蝴蝶一樣迎風起舞。淺草寺的左側是秀麗的五重塔﹐它是奈良時代風格的建築。
塔前有無數的鴿子在啄食飛撲﹐孩子們買了飼料興高采烈地在喂鴿子。
我沒有去抽籤﹐怕抽到個下下籤嚇壞了自己。祈禱是主動的﹐當然就不怕﹐還
可以隨心所欲。我寫了張“我要掙一千萬日元歸國”的字條﹐心裡默默請求神靈保
祐﹐又小心翼翼地去扎在寺旁的松樹枝上。在祭物攤上﹐我花了500日元買了3個手
掌大的“無病息災”字樣的小木牌﹐心裡踏實多了。
淺草寺後面的公園﹐今天擺滿了臨時吃食鋪。我要了份炒蕎麥麵﹐一份章魚煎
包後﹐又加了碗雜煮湯。人的飲食習慣真奇怪﹐一直想吃中國菜﹐昨天吃了又覺得
不對味﹐太油膩﹐還是今天的日本料理爽口。中國菜用日本材料製作肯定要失敗﹐
各種調味料味道就不一樣。日本的蔥根本不香﹐盡是溫室裡培養的﹐像青草一樣。
我一邊吃一邊想﹐這種雜煮湯在北京會否受歡迎呢﹖蘿蔔、油豆腐、煮雞蛋、海帶、
魚糕在一起煮的湯的確其味無窮。回國後﹐我在前門大柵欄開個日本小吃店﹐準能
賺錢﹗再僱個人來打工﹐最好是破產後的淡井﹐給多少工資合適呢﹖讓他學點中文﹐
讓他大喊大叫“歡迎品嚐真正日本風味”。我做老闆﹐讓長大了的莫言負責管理﹐
淡井只能幹體力活兒。
回家的路上﹐我哼著中國的陝北民歌﹐步履輕快﹐腳底生風。想來也奇怪﹐睡
眠充足以後﹐思維也活躍起來。心裡有一種滿足感﹐而且對未來充滿信心。
年終於過了。五天的休息﹐我似乎回到了國內幾代人養成的懶散之中。泡沫經
濟破滅後的日本經濟蕭條極了。平成八年舉行新年會的會社很少﹐中小企業的社長
沉浸在憂心忡忡之中。黑兵衛本店由於靠近車站﹐週圍有許多彈子房、卡拉OK、麻
將館﹐人流量大﹐營業額僅比去年同期下降百分之二十。地處神田二丁目的黑兵衛
分店﹐週圍盡是別墅、銀行、倉庫﹐客流量幾乎減少一半﹐工作人員顯得相當輕鬆。
中午的定食還能維持營業﹐晚上的串燒生意清淡得慘不忍睹。鄰店的“秋吉”索性
再閉店一周。淡井在晚上的營業時間﹐竟然有空找上田出去喝咖啡。我和林蹲在廚
房吃了幾個西紅柿。八點半﹐上田回來後尷尬地傳達了社長的指示﹕林再休息兩周﹐
韓和廣子輪流提前下班兩小時。宣佈後﹐大家安靜極了。
經濟不況 遭受減時
我為林感到不平﹐半個月工資損失肯定會造成生活困難﹐又為自己隔天減少二
小時工資而幸運﹐嘴裡卻說﹕媽的﹐忙的時候怎麼不讓姑奶奶休息一天呢。廣子看
了上田一眼﹐雖不明白我的中國 話意思﹐但希望這句話用日語講﹐因為她心裡也非
常不滿﹐可是又不能講。大和民族的含蓄是要每人付出代價的。林苦笑了一下就準
備去更衣﹐他自嘲的對我說﹕“如果我們做老闆也一樣﹐聽說國內也有不少人下崗
呢﹐我休息兩周還比國內掙錢多﹗”上田雖不知道林在講什麼﹐但他了解林為人厚
道﹐總是善解人意。他吩咐廣子烤一套串燒讓林帶回家吃﹐他又請林喝了杯生啤﹐
歉意地笑了笑﹐對不起了﹐真沒有辦法呢﹗一會兒廣子把烤好的串燒裝在盒子裡又
套上塑料袋﹐交給林時又打趣的說﹐去彈子房玩會兒吧﹐弄不好把下個月工資也能
掙出來。林不擅于喝酒﹐他從更衣室出來﹐臉紅得像關公。他向大家欠身告別﹐我
為他拉開了門﹐目送他在黑暗中消失為止。
冬季寒流南下﹐日本海本洲一帶不斷降雪。一夜間﹐東京被雪蓋住了﹐變得白
皚皚一片﹐神田二丁目成了晶之瑩的銀白世界。
我剛到店裡﹐用嘴呼出熱氣來暖手﹐腳不停跳著﹐衝著上田嚷﹐干嘛不開空調
呀﹗上田在廚房裡一邊燒飯一邊煮醬湯﹐烤臺上還在烤魚﹐早已滿頭大汗。他見我
自己去開空調﹐又不斷地用遙控板升溫﹐臉色非常難看。
我發現窗外雪地裡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向黑兵衛走來﹐頓生疑竇﹐這麼早會
是誰呢﹖直到那人拉開店門﹐我才驚叫起來﹐這丫頭是小張呀﹗真氣派﹐我以為是
皇妃雅子呢。張摘下呢帽子﹐撣了撣雪花﹐又脫下豪華的貂皮大衣掛進了更衣室。
我傻傻地看著張一系列悠美的動作。當我得知這大衣價格是80萬日元﹐又是別人送
的生日禮物時﹐滿腔的狐疑奔瀉而來﹕“你﹐你這丫頭晚上莫不是在做妓女吧﹗”
張嫣然一笑﹐擠眉弄眼地說﹕“做妓女大概不會有人送這麼貴的禮物了。”我定下
神﹐思忖著她的話﹐又不願意讓她看出我的嫉妒﹐繼續誇著那貂皮大衣質感如何的
好。我心裡忍不住湧上一股酸溜溜的東西﹐這個上海丫頭了不得﹐會不會過兩天被
抓起來判死刑啊。聽汪濤說上海人有一幫專門偷大百貨店的高檔服裝﹐然後再賤價
賣掉﹐這丫頭會不會就是女匪首領呢﹗我立即打消了這種想法﹐責怪自己的小人之
心﹐自己沒本事掙錢﹐還想人家全是強盜、小偷﹐真不要臉。
那天輪到我提前下班﹐回家後閑得慌﹐就往北京家裡掛電話。我一聽是母親的
聲音﹐便覺得奇怪﹐從來都是父親先接電話的呀﹗我一再催問之下﹐母親才吞吞吐
吐地說﹐你爸爸患了小中風﹐在醫院觀察室治療。目前只是說話口齒不清﹐手腳還
靈便。醫療費相當昂貴﹐許多藥還要自費。那天夜裡我非常傷神﹐做了不少噩夢。
一個天高月夜的深夜﹐神田二丁目不知什麼緣故路燈也沒有。我悄悄來到黑兵
衛﹐先關了保險的報警器﹐然後摸進後店堂。店裡漆黑一片。我猛地撞到一個黑乎
乎的人﹐誰﹖誰﹖
對方也在叫﹐一聽聲音便知是廣子。廣子哇地哭了﹐“千萬不要說出來﹐我把錢分
給你一半。”我忙安慰她﹐別害怕﹐我也是偷錢來的。黑暗中﹐兩人定下神﹐才看
清了對方面部的輪廓。我發現保險箱已被撬開。廣子披頭散髮地手中抓了一大把錢﹐
她點了五十萬日元往我手裡塞。我不好意思的說﹐是您先進來的﹐我要二十萬就夠
了﹐再說中國物價便宜。廣子也就不推託了。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燒了黑兵衛。
惡夢驚醒後
廣子嚇得渾身發抖﹐“千萬不能燒﹐警察會立刻趕到﹐我們來不及逃的。”我
執意要放火﹐就和廣子扭打起來……
我一頭撞在電燈開關上﹐燈亮了﹐是噩夢阿﹐大汗淋漓。
一月中旬以來﹐我一直處於情緒低谷期﹐被一種恍惚、焦慮、不安纏繞著﹐時
常為了些小事生氣﹐憤怒。
店裡客人少﹐角田仍然是常客。他總是二杯清酒飲過後活躍起來﹐面色紅潤﹐
聲音宏亮﹐眼睛炯炯有神。我終於有了聊天的主兒。自從營業不景氣以來﹐上田就
一直繃著臉﹐說話也惡聲惡氣﹐廣子怕惹煩上田﹐就儘量不和我閑聊﹐真讓人悶得
慌。角田興致勃勃地又要了瓶清酒﹐他下週去京都為會社辦廣告會﹐正好可以趕上
八阪神社的祭禮﹐“在祗園那一帶﹐舊式房子的屋檐下掛著神燈、青帘﹐門前鋪上
蓆子、裝飾鮮花﹐豎起屏風。早上就開始有五彩繽紛的彩車巡迴﹐中午起敲鑼打鼓﹐
人們穿上傳統服裝跳歡樂舞蹈﹐傍晚有人專門演奏古典音樂。”角田沉浸在下週的
京都傳統節日的遐想中﹐見我聽得入神、露出羨慕的神色時﹐便說你可以跟我一起
去嘛﹐我出車旅費。我想了想﹐是嗎﹖就喜出忘外地去和上田講。上田卻虎著臉說
不行。我氣憤極了﹐我又沒有賣給你﹐請假扣工資得了﹐給臉不要臉﹐你有本事也
可以帶我去京都玩嘛。儘管心裡這麼惱怒﹐可嘴上卻說﹐店長不同意算了﹐下次我
們自己去吧。
一天下午﹐我剛進和室躺下﹐就聽到外面大門被拉開的聲音。一會兒傳來了淡
井社長和上田兩人的對話﹕
“這是韓的信﹐寄到了本店……”
“哦﹐我肚子疼先躺會兒……”
“是嗎﹖怪可憐的﹐假如身體不好可以同意她回家去休息﹐閑的時候﹐儘量照
顧她……”
我聽著惱火﹐忿忿睡去。直到四時﹐廣子來了後﹐我才慵倦地爬起來﹐百無聊
賴地拆開信。那是姐姐的來信﹐她用委婉的語氣告訴我﹐你離婚反正是遲早的事﹐
姐姐擔心房子會作為共同財產分割﹐可能會落到莫違手裡。所以我最近去辦了過戶
手續﹐名字改成姐姐的了。反正是韓家的財產﹐想必妹妹不會有什麼誤解。我讀完
信﹐按慣例撕了。什麼姐姐妹妹同胞手足﹐有利益就爭呢。哼﹐有能耐就去搶別人
的財產。
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籠罩著我。我陷入了被打劫後的茫然之中。上田給我買了
三明治和牛奶﹐我看也不看一眼。他怏怏而去﹐將它們放入了冰箱。
七點出頭﹐來了四個中年客人﹐好像已經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他們要了四瓶
啤酒﹐一邊喝一邊聊天﹐我在旁邊耐心地等著他們點菜。我真心希望營業額高一點﹐
上田可減輕點精神負擔﹐大家出勤率也可以高點﹐個人收入不能再往下跌了。那四
個客人神采飛揚地侃著沒有中心內容的雜事。我畢恭畢敬地提醒了一句﹕貴客是否
每位來一套串燒呢。他們仍然不搭腔。廣子向我擺擺手﹐意思算了。可我不知怎麼
突然失控一般﹐大聲叫嚷起來﹐別聊了﹐這裡是居酒屋﹐不是咖啡館。廣子嚇呆了﹐
上田在廚房緊張地注視著。這種口吻對日本人來說已是相當失禮了。這四個客人停
止了聊天﹐乖乖地在菜單上點了幾根茄子串燒、納豆海苔卷等等。上田這才松了口
氣﹐我有點得意了。當我再次送啤酒過去時﹐其中一位猴臉的客人突然開腔﹕“小
姐﹐你好﹗”我一驚﹐這是中國話﹐就微笑地敷衍了一句﹕“您的中國話發音很準
確。”那猴臉開始對同伴滔滔不絕地講起在中國旅行時的見聞了。我在不遠處聽著
他講﹐幾乎是豎著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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