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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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15) 

神采奕奕

    我在櫥窗前﹐欣賞各種生魚片的蠟製樣品。最令人垂涎的是"船盛"。它 是一條三尺左右的小木船﹐高低錯落﹐層次分明地堆放著各種顏色的生魚片。船的 甲板上﹐紅色的金槍魚、桔黃的三文魚、暗紅的章魚﹐還有灰白的醋拌霸魚。每種 魚片下墊著蘿蔔絲﹐它們之間夾著翠綠的蘇子葉。船艙頂上﹐蒲扇大的貝殼裡北極 生貝、文蛤排別成一個園形﹐中間是一小碟紅櫻桃。船尾是一堆草綠色的小泥山﹐ 中國人常稱之為日本芥菜﹐實際上是山菜加工成泥狀的辣味作料。"船盛"在射燈的 照耀下﹐神采奕奕﹐煞是誘人。價格2萬日元。

    我的本能的好鬥性冒了出來﹐任何情況下﹐我不願意輸給別人﹐"你 說不知道日本的法律﹐那為什麼見警察就逃呢。"

    他眨了眨眼﹐開始強調奪理﹐"不是逃﹐是跑﹐或者說是溜﹐我不能

    不保護自己呀﹐這個世界上﹐只有靠自己才能保護自己。我也不想和警 察作不必要的糾纏﹐沒意思透了﹐許多同胞等著我的假卡和祖國的親人 能通話呢。我的工作意義重大呢。"說到這﹐他恢復了自信﹐點燃一支 煙﹐振振有詞﹐"再退一萬步來說﹐這個說法可笑極了﹐賣卡人有罪﹐ 持卡人無罪﹐哪個持卡人不是打電話的呢﹐我倒是很少打呢。再說製卡 人呢﹐那麼複雜的技術我們一般群眾是望塵莫及的﹐全是上邊的人幹的 。他們每年向自民黨上交的政治獻金﹐可比稅金要高幾百倍呢﹗怎麼沒 人去抓他們--真正的罪犯呢。"我聽了有點糊塗﹐不知怎樣反駮他。 最後他說的有點悽慘﹐聲音很低﹕法律就是保護壞人做壞事的條文﹐我 這種為生存討點飯吃的可憐蟲是不保的﹐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思考著他的話﹐未及安慰他幾句。汪濤帶了一胖一瘦兩個朋友匆 匆 而來。他幾乎沒變模樣﹐板寸頭﹐大鼻子﹐臉上總是油光光的﹐說起來 略有結巴﹐"都是哥們﹐姐們﹐要什麼自己點。"他招呼侍者先來五個 生啤。我說﹐你真會選地方﹐回國後吃不到生魚片了吧﹗今日痛痛快快 地吃個夠﹐小心拉稀啊。我提議來一條"船盛"﹐大家一致同意。

    "船盛"中的鱈魚、生貝都要從魚缸裡捉出來活殺﹐所以頗費時間﹐ 侍者端來了五小碟免費的"春雨"﹐那是絲拌榨菜。大家邊喝邊聊。一 胖一瘦是老實巴交的福建人﹐和汪濤在一個料理店打工﹐他們叫汪濤大 哥。

孤鴻難飛
賣假卡人在旁悶悶地喝酒﹐抖著腳﹐心懷鬼胎似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迫不及待地問汪濤為什麼急著回國﹐到底掙了多少錢。

    "我掙了300萬日元﹐不算多﹐當然也不算少。錢當然越多越好﹐這 玩意沒止境﹗可時間也一樣﹐而且是單向的﹐去了怎麼也就不會回來了 ﹐讓我把時間全部耗在純粹的掙錢上﹐心不甘呢﹗我琢磨﹐三十出頭點 吧﹐還能做點有意義的事兒。這300萬日元算是本錢。老替人打工也不 是個事兒。"他總是怎麼想就怎麼說。

    這時﹐滿載生魚片的"船盛"﹐威風凜凜地來了。兩個福建人可能餓 了﹐率先動筷子。賣假卡人不陰不陽的插了一句﹕有意義的事﹖有什麼 比掙錢更有意義的呢﹖國家還等著我們的外匯去搞引進項目呢。

    我覺得啤酒太涼﹐還是生理日﹐對身體不好﹐"都是大老爺們﹐點清 酒怎麼樣﹖"大家紛紛讚同﹐這些日子來﹐喝了多少酒﹐可又有幾杯是 為朋友喝得呢﹖我為自己倒了杯侍者剛送來的熱的清酒﹐一杯是六錢。 清酒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十六﹐無色透明﹐清香宜人﹐甜津津﹐喝來爽 口。

    我和汪濤同一架飛機來日本﹐又一同逃離北海道﹐初到東京﹐他找 到 活兒後﹐就每天幫我找﹐真是哥們﹗明天他要走了﹐這下可不能同一架 飛機了。我不禁思潮翻滾﹐心如亂麻。狠狠地將酒一口全部喝下﹐暈呼 地說出一句文縐縐地話﹕"天地茫茫﹐孤鴻難飛。"

    我站起來給汪濤夾了兩片金槍魚遞了過去﹐他侃興正濃﹐乾脆停下 筷 子。"中國有將近一百萬人士旅居海外﹐為中國和世界的接軌默默地作 出自己的貢獻。這些日子在日本的體驗﹐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國內的 朋友﹐經常來信問我﹐你一定掙了不少錢吧﹗我回信說﹐相對國內而言 收入是高的﹐但這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的優越﹐只是和我個人付出的代價 成正比﹐甚至還虧了點。要說收穫嘛﹐我真正學會了勞動﹐學會了自食 其力﹐體會到了時間就是生命、金錢。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勞動成果﹐ 三十出頭了﹐有一點可悲呀。"

    我夾了片生貝﹐蘸了醬油後往嘴裡送﹐我不喜歡他們談論政治﹐因 為 根本插不上嘴。我嚷著又和汪濤幹了一杯。賣假卡人喝了幾杯後﹐眼睛 也有點發愣﹐直勾勾地盯著我說﹐"你和上次見到時﹐幾個月以前吧﹐ 判若兩人。瞧﹐手已經變得又白又嫩﹐還涂了指甲油﹐這個手提包沒有 十萬日元買不來呢。女人發展就比男人快﹐男人真苦啊﹗"我已有四分 醉﹐只裝著沒聽到﹐隨口衝著汪濤邊上的福建胖子說﹐這位大哥掙了不 少錢吧﹖胖子正在剔牙﹐看來已經酒足菜飽了。他用閩南味的普通話﹐ 平靜地講起他的經歷。

    胖子曾是福建省某縣城的一名戶籍警察﹐因為貪污被開除工職。擺 了 半年水產攤後﹐經熟人介紹﹐乘小汽船偷渡台灣﹐還未上岸就被國民黨 海軍捉住﹐在監獄裡關了十天後﹐被押送回來。又過了半年﹐他和表弟 兩人又在熟人介紹下﹐偷渡到了日本神戶。按約定到日本後一天之內﹐ 在福建的父母作為擔保人必須要向"蛇頭"交付人民幣十二萬元。結果 ﹐父親在高利貸那裡擔擱了一天。

握手告別
神戶的中國"蛇頭"砍去了胖子左手小指的第一節。胖子笑嘻嘻地 舉起左手讓已目瞪口呆的我看了一眼﹐果然小手指短了一截﹐沒有了 指甲、光溜溜的。他又呷了口茶水﹐娓娓道來。人家一定以為我這個 人想錢想瘋了﹐真是天知道﹗來日本四年了﹐開始兩年打工地工﹐腰 部損傷了﹐掙了400多萬一點。後來一直在汪大哥他們的"莊屋"裡 幹﹐總共600多萬吧﹐全部郵回去了。我姐姐患白血病﹐每年要換一次 血﹐人民幣10萬左右﹐如果不換就要死。家裡都指望著我寄錢呢﹐我 是為姐姐掙保命錢呢。我戒了煙﹐很少喝酒﹐不去彈子房﹐不玩女人﹐ 必須要長期幹下去﹐就像無期徒刑一樣﹐直到被警察逮住為止。

    我被胖子的經歷深深感動了。每人都有一本辛酸的帳﹐誰也不容易 呀﹗我似乎改變了對福建人的看法﹐投去尊重的一瞥。和他相比﹐自 己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運呢﹐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幸運的人呢﹖環境 允許個人努力時﹐算是幸運﹐環境需要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就是幸 福﹐當生活需要你做不想做的事﹐那是不幸﹐而要強迫你時﹐就是殘 酷了。生活默許你﹐甚至鼓勵你做一件明知是錯的事﹐而你並不介意﹐ 那是行尸走肉--墮落的邊緣。想著這些從沒想的事﹐我腦子裡亂哄 哄一片。

    我停不下來似的﹐又喝了兩杯。脈搏開始急劇跳動﹐辣烈烈的熱流 涌向頭頂﹐但心裡很快活﹐終於為朋友喝了酒。兩個福建人在打著酒 嗝﹐賣假卡人一臉殘破的硬笑﹐汪濤嘴裡咬著一根牙籤。"船盛"消 滅了﹐只留下空的貝殼和蘿蔔絲。聚會成了枯坐﹐該散了。

    "漁萬"的門口﹐大家互相鞠躬告別。我"哇"地哭了﹐"你怎麼 能一人回國呢﹐我們是一起來的呀﹗"汪濤也有幾分醉意﹐一下子亂 了方寸﹐摸著板寸頭﹐不知如何是好﹐他掏出餐巾紙讓我擦﹐哄著我。 "大人了﹐哭什麼呀﹐你想回去的時候﹐馬上去十條的入管局﹐手續 很簡單﹐一星期後就可以回國。"他執意要送我回去﹐被我拒絕了。 我強作鎮靜﹐停止了啜泣﹐擦淨眼淚後﹐和他們一一握手告別。

    我向商店街方向搖搖擺擺走了兩步﹐就聽到汪濤和賣假卡人的對話﹕

    "真應該拽著她一起回國。"

    "汪兄﹐別自作多情了。她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是為她自己在傷.. 心呢﹗"

    我跌跌撞撞的樣子會惹人痴笑﹐像酒鬼﹐酒鬼也是鬼﹐是活人變得 生鬼。

    我走著﹐不知道往哪兒走﹐可腿不自覺地往僻靜處走去﹐向熟悉地 走去。我感到全身悚悚發麻﹐天旋地轉。酒精在血液裡沸騰起來。在 一個牙診所前面的電線杆前停下了﹐我雙手扶著電線杆﹐脖子上冷汗 滋滋直冒﹐胃裡一陣翻動﹐不知什麼東西沖上了喉嚨﹐從嘴、鼻子裡 噴出了許多泥漿色的臟物。我還是呼吸異常急促﹐冷風吹來﹐腹中再 次惡流亂穿﹐我再也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虛脫地倒在地上。一瞬間 ﹐我擔心自己會否立即死掉﹐會否見不到兒子和父母。而後﹐立刻就 不省人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個強有力的胳膊扶了起來﹐"韓君﹐韓君﹐.. 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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