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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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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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4)
廣子的故事
一個周三的傍晚,暴雨嘩嘩鋪天蓋地。天空、大地、高樓全部沉浸在一片白
茫茫之中。街上煙氣騰騰,空無人跡。黑兵衛門前的玻璃燈箱被雨水鞭打得嘩嘩剝
剝、影影綽綽。上田在廚房裡低沉地哼著北海道民歌。我好生奇怪,今天怎麼不哭
喪著臉呢!廣子悄悄告訴我,8點鐘有橫山的12人預約宴會,我才恍然大悟。
我和廣子看著窗外,雨越來越大。廣子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嘆了口氣,“30年
前,也是這麼大的雨天,我那時26歲”我驚叫起來,什麼什麼,您今年56歲?我一
直以為你45、6呢!她微笑地抿了下嘴,將身世娓娓道來。
廣子出生在長野縣松本市的一個歌妓家,有母無父。她20歲那年就嫁給了當
地一個50多歲的賭場老板,婚後生下兩個女兒,因為丈夫和黑社會的暴力團有聯繫,
她總是憂心忡忡地過日子。她26歲的時候和賭場的伙計鈴木相愛了,那時鈴木才20歲。
廣子害怕離婚不成又要連累鈴木,於是她決定撇下兩個幼小的女兒,在一個暴風雨
的夜晚,和鈴木一起私奔東京了。到東京的頭幾年,一直在夢中叫喚著女兒的名字。
聽到這,我湧上了熱淚,不過誰也沒有察覺。
廣子和鈴木一直夢想著開個咖啡館,可一直賺不下這筆錢。鈴木好賭可財運
不佳。有一次彩票中獎10 0萬日元,店還是沒有開成。廣子滿懷深情愛著鈴木,儘
管他好逸惡勞,無所事事。每天廣子下班回家,鈴木總是穿著和服抱著狗在看電視,
然後一起洗澡、喝酒、睡覺。這些年來,他幾乎只擁有廣子一個女人,在日本這種
男人的確罕見。廣子為此感動不已,她拼命工作,除了晚上在黑兵衛,白天還在新
宿打工。她為這個兩人之家鞠躬盡瘁。
風攪著雨,雨纏著風,劈劈叭叭打在玻璃窗上。
我沉浸在廣子的故事中,羡慕她能和自己所愛的男人在一起,又為鈴木作為
男人不幹活而為廣子感到不公平。看著廣子烏黑的頭髮和沒有皺紋的前額,真讓我
驚嘆不已。廣子得意地問我女人怎樣才能保持年輕?我不暇思索地回答:一是樂觀
二是保養。她哈哈大笑,高聲說,"根本不是,我的經驗是每天要和喜歡的男人幹上
一小時再睡覺。"我狐疑的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囁嚅不成句。這時,從廚房傳來上
田清脆爽朗的笑聲。
"歡迎光臨--"廣子和上田炸雷似的叫喊,打斷了我的思緒,一看掛鐘已是8點
了。
雨沒有停。橫山和他的同事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喳喳擁進店來。他們紛紛
把濕透的雨傘插進大門旁的傘架裡,水花飛濺。我飛奔似地拿了十幾條小毛巾,給
客人一個個遞上。這些人大多是年輕人,他們把一張張小桌子拼在大桌旁,正好12人
入坐。一個瘦子和一個帶黑邊眼鏡的在高聲議論牆上鏡框裡的字,"酒造心"呢,"真
是妙語啊,沒有酒的日子寂寞難耐。""沒有酒,寧可死。""女人可以戒,酒是不能
戒的。"上田拿著我送給他的人參蜂皇漿來到橫山面前,一躬腰,雙手奉上,"上次
搬家給您添麻煩了,微不足道的禮品略表心意。"橫山慌忙站立起來,雙手接過,"真
不好意思,領受了!"那個瘦子又在自作聰明,"一定是中國的興奮劑!"橫山瞥了他
一眼,威嚴地擺擺手,"各位自己點酒,一醉方休。"喧鬧聲、嘻笑聲一陣高過一陣,
大家忙著侃,顧著喝。可這一桌12人總共才吃了50多根串燒,再就是冷豆腐、"新香
"等便宜東西。
上田蹲在烤台邊上抽煙,悶悶不樂。他不時抬頭看向窗外,愁眉不展,他一
抬手把烤台的風門關了。
難眠之夜
九點半雨聲漸漸稀疏了,路燈下雨絲還在飄飄灑灑。
橫山他們紛紛回家了。店堂裡又是一片寂靜,只有喇叭裡還播放著悠悠的輕
音樂。上田送走了橫山回到店裡,臉色很難看“見鬼,隔壁‘秋吉’的客人還有幾
十人呢。”他吩咐我和廣子快吃飯,讓我們十點下班。
我心裡嘀咕著,今天損失一個半小時工資呢。廣子卻說今天是想早點下班,
因為她的愛犬發高燒正在住院。
出了王子站,我打著傘在雨中慢悠悠走著。時間太早,可不回家又能往哪兒
去呢。心裡莫名其妙的煩燥起來。一到家擰開燈,寂寞頓時瀰漫了房間。我打開了
電視機,調了幾個頻道全是廣告,最後在13頻道停住了。
屏幕上跳出一個非常鮮艷、性感的女孩子,只穿了條小小的粉紅色半透明的
三角褲,體態豐滿,臉像熟透的桃子,一對富有彈性的乳房高高隆起。她搔首弄姿,
用手在自己身上點來點去,又在敏感部位停留,紅潤潤的小嘴裡吐著一個個穴位的
名稱,羞怯、柔情、痴迷等表情在她臉上變化著。我站著看了會兒,看不出她有什
麼進一步表演時,就開始沖淋浴。心裡亂哄哄,怎麼也提不起精神。我百無聊賴地
調節著水溫,一會兒用高溫的熱水將肩、脖子、雙臂燙得鮮紅,又突然改成冷水沖
淋。重複了幾次,才感到渾身爽快,自己咯咯笑出聲來。我擦著濕淋淋的身子就出
來,用腳指去踩地板上的遙控板,關了電視機。
屋子裡恢復了深夜的寂靜,空氣都融化在沉寂之中。
我大腦很清醒,毫無睡意。如果躺下去不能入眠,明天會更累,心情更壞。
要是有一本清閑的書來讀一下肯定能催眠,可惜書在三個月前扔在山裡了。看來打
工仔也不能沒有書,應該讓國內寄點書來,那麼老爸一定會高興,他為我讀書可一
直沒少操心。如果老爸知道我為了賺錢而棄學不知會有什麼感想呢。
十年前,北京天壇北門,一個罕見的隆冬之夜。爸爸穿著大棉襖在汽車站冒
著凜洌的朔風等待著我回家。那時我剛被分配到幼兒園做老師,工作不太安心。在
爸爸每天冷嘲熱諷和喋喋不休之下,我考上了外語學院的夜大學。白天照常上班。
父親為我感到自豪。那天我晚飯後匆匆出去了,衣服穿得單薄。九點多,天下起了
大雪。他怕凍著女兒,就拿了件棉襖在車站上接我。十點鐘我沒到站。一直等到我
十點四十分,他一見我下車就奔跑過來,一個趔趄,差點在雪地裡滑倒。在白慘慘
的路燈下,爸爸像一尊白皚皚的石膏像,他的眼睫毛染上了冰花,魯迅式的小鬍子
結成了冰塊。我“哇”地哭出聲來了。我心裡恨自己,我沒有去讀書,而是逃學去
文化宮學跳交誼舞了。父親僵硬地笑起來,傻女兒,爸爸一點不冷,只是腳有點麻,
他慌忙把大棉襖緊緊裹在我瘦弱的身上。
柳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我緊緊攜著爸爸冰涼的手,踏著雪一顫一顫地往家
走去。
“八格”,我自己罵了一句,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出國時我曾告誡過自
己,任何情況下不要氣餒,無益於自己努力奮鬥的事要儘量忘記,決不能讓人情事
故,破碎雜事來干擾自己的鬥志。打工、吃飯、睡覺是我目前最大的任務。
凌晨一時了,還未入睡。我順手抓起了一份電車上揀回來的報紙——《東京
體育》,也許它能催眠。
什麼狗屁體育,儘是色情廣告。 "18歲處女松尾京子今日池袋北口登場。""女
教師淫亂日記。""人妻交換。""電話戀愛俱樂部"。"男人大放出",一幅幅刺激性很
強的畫面下,有許多0990開頭的電話號碼。
墜落瞬間
我萬分好奇,睡意蕩然全無,竟然鬼使神差地把電話機移到榻榻米上,隨便
撥了個叫“窮極快感”的錄音電話。對方立刻傳來了一對青年男女在情人旅館裡火
燒火燎的對話,然後就是體膚摩擦的令人消魂的聲音。隨著那男子重重的喘息聲和
女子的咿咿呀呀聲,我開始周身發燙,咬緊嘴唇後感到口乾舌躁,一頭小鹿在腹中
顛簸…
第二天上班我竟遲到了半小時,來不及化妝,可能本來臉色也不好。吳關切
地問我這份工能否撐得下去,叮囑我能偷懶就偷懶,要自己愛護自己,又不是建設
社會主義。我對這位上海來的團委書記感激地點點頭。上田見我來了,看了看牆上
的掛鐘,“以後遲到請來個電話,”見我無精打采的樣子,就沒再說什麼。我剛換
上工作服,準備拖地板,他又從廚房出來了,關照我今日不拖地板,讓我坐在和室
裡去計算一下這個月的材料消耗。我在他的絡腮鬍子上掃了一眼,這個粗大的男人
也會懂得照顧女人呢。他也打量著我,似乎在我臉上讀些什麼文字。我苦笑了一下,
無奈地揚了下眉毛,從帳台下抽屜裡取了各類發票和計算器就鑽進了和室。
上田在廚房砰砰地切菜。一會兒傳來吳的叫喊,“店長!快來打蟑螂!”我
探出頭去,見上田毫無表情地走出房,一腳就踩死了它。吳在旁故作姿態,用手揚
著抹布。上田踩完後就走了。吳沒撈到閑聊的機會,嘴角又耷拉下來,一邊慢吞吞
擦桌子,一邊生悶氣。她臉上充滿了委屈、酸醋、忿怒。
那天下午烏雲低垂,天色陰鬱。灰暗的雲朵緩緩無力地移動著。廣子準時來
了。她的熱情招呼,沒有得到我和上田的響應,她立刻感覺到店裡氣氛異常。有線
廣播打開後,飄來了日本古典音樂,委婉、哀怨,如泣如訴。她不知道如何應付環
境時,就一人幹悶活。她把店裡所有塑料封面菜單集中在櫃台上,然後用洗潔精蘸
在小毛巾上,一頁一頁仔細擦起來。她不時窺探我倆的臉色,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
什麼事。上田臉色陰沉地抽著煙,眼睛盯著窗外的行人,我站在大門旁,在門玻璃
中端詳自己的臉龐,兩頰有了平日少見的紅暈,眼睛水靈靈。一會兒上田悄悄走出
店門,在斜對面的咖啡屋裡買了草莓奶油蛋糕回來,一進門就塞在我手裡,我一聲
不吭地接受了。廣子瞥了我一眼,她眼裡充滿了困惑、憂慮。
我聽著音樂,又為自己倒了杯烏龍茶,文雅地抿著嘴咬了口蛋糕。我感到身
體很輕鬆,來到黑兵衛三個月來第一次感覺到腰如此柔軟、舒坦。透過潔淨的大玻
璃窗,幾棵小樹上翠綠的枝葉在迎風搖曳。我根本不願想幾小時前發生的事,也不
願考慮將來會怎麼樣,只希望那種動人心魂的感覺不要離開自己的身體。打工仔是
正常的人,我既不想做尼姑又不想做修女。
下午吳下班時,明顯還在生氣,誰也不搭理地“砰”地拉上門就匆匆走了。
上田在廚房裡臉上塗滿了肥皂沫,仔細地在刮鬍子。“韓君,今天你去和室睡吧,
你累了。”他聲音不高卻有點走調,充滿了關切、溫柔,甚至有點哀求。我“噯…”
地用長音作了回答。
我有點暈乎乎,夢幻般地看著一幅大銀幕上的黑白人像…
韓靜靜地脫了鞋,哼著莫名其妙的歌,進了燈光柔和的和室。她慢條斯理地
拖了幾個棉墊子理成一排,就躺下去,嘴裡說“真舒服,”心裡不停地笑罵自己,
賤,真賤!燈突然閉了,一個高大的黑影移了進來。她驚愕了,朦朧中問自己為什
麼會進來,為什麼要閉上眼睛,等待什麼呢?
他跪在她的頭旁,用手指理了理她的頭發。她感到額頭上被他的嘴壓了一下,又
磨蹭了會兒,聞到一股濃濃的香煙味。一陣顫慄,她伸出雙手摟抱起他的脖子。惱
人的靜息。他窸窸窣窣動作起來,駕輕就熟。高大的身軀幾乎全部覆蓋了她。在他
重負之下,壓去了她近來的所有煩惱,壓出了平和、爽快,她像在唱一支古老而歡
樂的歌,激越、豪放、婉轉、悠揚。她歡快極了,真好!樂曲低谷的瞬間,她腦子
裡閃出日本男人比中國男人強的念頭,令人驚嘆、折服!上田隨著她的樂感緩慢下
來,但仍然顯出剛強和力度,直到韓在他右臂上很很咬了一口嘎然收兵。他倆在一
陣勞作之後,相依相偎昏昏睡去。
韓--我醒來時,上田已經為烤台在點火升溫。我倆誰也不理誰。
廣子把塑面菜單擦完了,一下子找不到可以消磨時間的活兒。我湊過頭去問
天麩蘿是什麼食品。廣子來了興趣,哦,那是油炸食品,有炸大蝦、炸蔬菜餅,我
白天就在新宿一家天麩蘿專門店打工。上田從廚房聞聲走出來,什麼呀,韓君想吃
天麩蘿嗎?本人立刻就做。我一回頭正好撞上他熱情的目光,心怦怦跳了起來。"真
帥!像爺們的樣。"我抑制不住心裡一陣慌亂,真不知道冷漠和熱情應該選擇哪一種,
哪一種態度才對自己有利呢?恰時我看到了窗前有人影晃動,就去幫客人開門。啊,
是角田桑,就您一人嗎?我引他到櫃台前,為他侍坐掛衣,"久違了,這裡開張時您
帶著幾位朋友來過,時間過的真快,三個月過去了。"角田被我熱情寒暄感染了,連
連點頭,"是啊,是啊,中國女孩記性真好啊!"
上田從廚房端盤出來,盤裡裝了一盤天麩蘿、一碟蘸的作料,他對角田說,
"嚐嚐我的手藝,十多年沒做了。"角田受寵若驚連連躬腰致謝。那炸大蝦黃燦燦晶
瑩透明,每一條被牙簽支撐著站立起來,顯得生龍活鮮。廣子在旁嘖嘖叫好,角田
也驚嘆不已。
上田回到廚房嚇了一跳,我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著炸大蝦,面前放了一
碟作料,地上吐了一堆蝦殼。他吃了一驚,韓君,廣子桑的份兒你也吃完了?我舔
著油膩膩的手指,調皮地說,這麼好吃的食物我實在停不下來呀!上田爽朗地大笑
起來,心裡的疑慮、擔憂頓然消失了,笑聲中充滿了愛憐、自信和滿足。廣子在櫃
台外應和著上田的話,真不愧是日本料理,讓韓君多吃一點,我每天中午都吃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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