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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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5) 

有情愛的日子

    “歡迎光臨,”廣子一下子迎來了十幾個客人,店堂裡熱鬧開了。上田對自 己叫喊:努力呀!我抹了下油膩膩的嘴,輕盈地忙碌起來。三人在店堂、和室、廚 房間穿梭不停,忙了兩個小時才停下來。閉店前一算才九萬日元,大家神色黯然了。

    不管怎樣,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日子——9月13日,日歷上寫著“賞月”兩個 字。那天起,我幾乎每天下午和上田一起在黑洞洞的和室裡休息,又買了兩個枕頭 擱在和室的壁櫥裡。還把我從國內帶來的人參蜂皇漿全部帶到店裡,每天親手開一 支送到他嘴裡。上田為了讓我下午多休息會兒,自己總是在中午定食結束前就開始 做準備工作。為此,他給吳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上田是我平生第二個男人。我獲得了一份歡樂和輕鬆,估計也不會讓我付出 什麼沉重的代價。至少在開始的兩星期裡,我沉浸在甜滋滋的滿足之中。

    12月中旬的東京,天空高遠而純淨,風變得清新而涼爽。只是黃葉在無聲無 息地飄落,讓人增添一份惆悵、悲涼。

    我變得沉默寡言了,不知道對什麼不滿。幹活抬不起腳,招呼客人也沒笑臉, 周圍人肯定覺得納悶。上田吩咐我幹活時更是小心翼翼,怕踩著地雷似的。他也苦 悶,他的關切,愛護總是懸在空中,送不到我的心裡。

    有一天下午,營業剛結束,我對他說出去逛街。他只能無奈地苦笑,聳聳肩 表示勉強同意。直到三點半我回來時,發現他也沒休息。上田把廚房所有的冰箱上 的空氣過濾網拆了下來,一張一張用刷子在清掃。他說開店以來,還是第一次幹這 個。看得出他從中獲得了很大的樂趣。“廚房裡有永遠幹不完的活兒,只要有心去 找。熱愛工作的人永遠不寂寞。”他擦著汗在自言自語。我把採購來的一大包東西 興沖沖送到更衣室,馬上又回到廚房。他還蹲在地上,我摩挲著他蓬鬆的頭,又衝 他耳朵悄悄說了幾句。上田啊啊兩聲表示沒聽明白。我慍怒起來。“八格,今晚下 班後跟我一起回家,懂嗎?”上田激動地點點頭,嗨,遵命,韓小姐。

    秋的深夜,涼風徐徐。皓月像銀盤一般高懸在萬里無雲的碧空裡,帶著一絲 寒意的月光把河面照得閃閃發光。我挽著上田的手臂輕輕哼著歌,沿著王子站前的 河邊走回家去。四周是那樣靜謐,偶爾傳來一聲烏鴉"嘎嘎"的哀鳴。我倆在月光下 的影子一長一短,長長短短又在變化著。

    一到家,我高興地打開了所有電燈,屋子被照得如同白晝。上田看著我的任 性自然無話可說,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到冰箱裡找到罐啤酒,又在羅嗦,"怎麼沒有 朝日啤洒,盡是麒麟牌的。"我從一大包裡找出了今天下午為上田買的新內衣、內褲 還有T恤衫, "喂,沖洗後換新衣服。"上田一口將啤酒全部喝完後就進了浴室,我 隨後也跟了進去。浴室裡充滿了我們潑水打鬧、嘻嘻哈哈聲。我多麼喜歡這種無憂 無慮的氣氛呢!我穿了一條粉紅色浴衣走了出來,又用一條墨綠的彩綢帶捆扎著濕 漉漉的頭髮。這時,電話鈴響了。哦,汪濤呀,什麼,我沒收到中文報紙,謝謝。 對,假卡打完了,我會打電話向他買的,再見。上田出來了,只在肚子上繫了條大 毛巾,"這麼晚來電話,太失禮了。" 我向他瞪了白眼,玩世不恭地說,"一個中國 小伙子說找我睡覺呢,他說五萬日元一次,我正在考慮呢。"上田討了沒趣就在榻榻 米上躺下了。我嘆了口氣拉滅燈也躺下了。

欲望後的惡夢

    我的榻榻米寬大舒適,不時能聞到草席的清香。屋子大空氣就好,和黑兵衛 窄小的和室感覺就是不一樣。一陣消魂的體力運動後,上田發出了間斷的呼嚕聲。 我毫無睡意,想說話就踢了他一腳。噯,你老婆床上功夫還行吧!上田似乎有了點 清醒,可還是答非所問。嗯,四十好幾了。上田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支煙點上了。 我索性坐了起來,拉亮了燈,從抽屜裡找出女士煙,抽出一支點上了火。上田側躺 著,一邊抽煙一邊欣賞我的胴體。韓君就是胸脯太平了,中國女孩這點差勁些。他 不無遺憾地嘆息。"哼,你玩過幾個中國姑娘?"我立著眉問。上田又吸了口煙,"三 個。第一個是在新大久保的個式浴場,花了八千日元就玩了一次,她一句日語也不 懂。第二個是本店的張,就在椅子上幹的,像吃快餐一樣。第三個是你......"我聽 得一陣憤怒,掐了煙蒂就猛撲過去,又是一陣排山倒海,終於耗盡了體力。我倆昏 昏睡去。

    月光透過窗帘鋪灑在地板上。

    一個初生的紅潤潤的嬰兒哇哇地哭叫起來。

    我猛地驚醒,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惡夢。我感到憋氣、心悸。這才發現上 田在睡夢中一隻大手壓在我胸口。突然,壓抑了很久的神經崩裂了,被緊鎖的密不 透風的記憶閘門隨著神經的崩裂嘩地被血流沖開了。我機械地坐起,驚恐萬分。我 隱約感到自己被墜入無底深淵,又清晰地看到靈魂在悠悠浮起。我確信自己被分裂 成兩個勢均力敵的實體:一個是我,一個是韓。

    不知過了多久,上田聽到耳旁有嚶嚶的啜泣聲,他太睏了,側過身又睡;那 哭聲越來越大,他就去找燈的開關--燈亮了,他大吃一驚,韓披頭散髮靠在牆上抽 著煙,滿面淚痕,兩眼惡狠狠,直愣愣的放寒光。他傻眼了。韓"嗖"地站起來,扔 了半截長的煙。向他衝過去。她雙手去掐上田的脖子,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不讓 她用勁。韓一下子似乎忘記了日本語。變成了全部中國話。上田斷定她是瘋了,她 在咬牙切齒。

    "狗雜種,我要殺了你。你膽敢摸老娘我的奶子,那是我兒子吮吸的地方, 天皇老子也不能碰。我的心肝寶貝兒子已經四歲了,長大後會來砍你們東洋人的頭, 滾出去!你他媽的只是條公牛,快滾!"

    上田凄慘地盯著她扭曲的臉,心中升起一股悲涼。他一句話也聽不明白,但 是催他滾的意思是明白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勸說她。可是不走﹐她不會罷 休,深更半夜惹出什麼禍事或招來警察就更麻煩。他穿起了衣服,是他自己穿來的 舊衣服,走到了門口,怯生生地說了聲晚安就出門了。他剛走到樓梯下就聽到上面 傳來韓的嚎啕大哭。

    湛藍的天上還能看到繁星點點,東方已有了曙光。他感到涼透了。自己究竟 在哪兒得罪了她呢?他料定這輩子是搞不懂了,如同韓的中國語一樣。昨天還為自 己買了那麼多新衣服呢,竟會突然翻臉,真是神經兮兮的中國人。晨曦中,他疲憊 不堪地乘上了開往神田方向的頭班電車。

    人在黑夜裡可以毫無顧忌地面對自己,而到了白天卻只能冷靜面對整個生存 環境了。

    這一天中午營業比較順利,表面上看不出昨夜的風波。只是我有點喉嚨痛, 嗓子啞了,上田眼裡添了些血絲,鬍鬚沒刮。吳又在嘮叨了,資本主義社會摧殘人 性我是深切體會了,比馬克思更透徹。她非常沮喪,晚上打工的卡拉OK館已經兩個 月沒發工資了,交房租也成了問題。一點半營業尾聲時,我到街上的自動提款機裡 取了四萬日元交給吳,先拿著用吧,領了工資再還。吳激動地恨不得擁抱我,結結 巴巴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無奈的選擇

    吳下班走了。我來到廚房,對悶頭抽煙的上田誠懇地鞠了一躬,低聲切切, “ 昨夜太對不起您了,我不是故意的。”說著就給他一個淘氣的媚眼,他嘆了口氣, 我就拽著他去和室休息了。

    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日上午。在日暮里車站前的噴水池旁,一個西裝畢挺的 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塞給我一個大信封,裡面裝著偽造電話磁卡。我遞上2000日元給 他。裡面有30張嗎?我問。他尷尬地笑,31張呢!我挺高興的,哎,幹你們這行比 我們打工能掙錢吧。他非常爽快地說, “當然,只要什麼能掙錢就幹什麼,對嗎?”我聽了有點反感, “聽說男妓每月可以 掙200萬日元呢,你為什麼不幹?”他眨了眨眼, “那也要幹得了嘛!我的體質太差,就幹賣假卡還行。我每月掙80萬日元,看起來 不少,可剩下不多,和你們打苦工差不多。”我唰地臉紅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是幹體力活的?”他得意地笑了,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服裝不穿日本名牌,還盡是國產貨,手又那麼粗糙,也不涂 指甲油,不是料理店洗碗就是做清掃的。” 我無話可說。小伙子機警地瞥了一眼站 前的警察,“要卡打電話找我,什麼假卡我全有。”說完揚長而去。

    遠處傳來警車刺耳的尖叫聲,由遠到近,我也警覺起來,緊張地注視著。警 車在噴水池的周圍轉了一圈,呼嘯而去。我拭去了前額的冷汗,哆嗦著向車站匆匆 走去。

    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做過壞事,但是在日本屬不法居留,警察時刻都可以將 我押送出境。我一點也不後悔,路不是我選擇的,遲早要回國,但我必須掙夠了錢。 每次在路上遇到警察,我總是在提醒自己,掙錢應該加快步驟。可是工資是以小時 計算,我已經每天幹13小時以上了。

    我極不願意去想合法居留還是非法居留的事,可是汪濤偏偏又給我寄來了中 文報紙,再次提醒了我所面對的嚴峻現實。半年前的驚心動魄的場面又浮現在我眼 前。

    北海道,阿寒湖畔。湖面明澈如鏡,波浪周而復始地拍濺著堤岸。我和汪濤 在湖邊緊急商量著。

    “方圓幾十公里沒有打工的地方,我們上當了。”汪忿忿地說。

    “是啊,下星期就要交學費了。”我早已按捺不住,“大陸來的學生,誰都 有上萬元的債務呢,這個荒山野岭…”

    “那個上海的小丁和校長吵了一架,那校長說轉學要每人先付了半年學費, 註冊後再考慮。反正我沒有錢交,只有兩星期的飯錢了。”汪有點淚汪汪了。

    出國前那種奔向自由的輕鬆心境煙消雲散。但是我絕不會走回路,也無法回 頭,債務總是要還的。沒有錢不能讀書,錢又要靠自己去掙,只能對不起老爸了。 不讀書也正中下懷。

    中國人在國外是以不團結著稱的。但是在相同的境遇前,反應是一致的、迅 速的。36個中國人,一夜之間跑了28個。

    丁尚彪在《留學生新聞》上對當時的逃跑過程作了詳細的記述。

    “凌晨3點,我們已穿過阿寒町,走過飛機降落的釧路機場,正向釧路市挺 進。坐飛機怕被學校再次截回,只有到釧路市坐電車才安全。由於不斷地躲避夜行 的汽車,蒿草叢中的水珠和天上的雨水很快浸透毛衣,涼透的襯衣皺巴巴地貼在身 上。我們手裡都拄著一根木棍,那是與隨時撲上來的野熊、野狼搏鬥時準備的。公 路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的牧場偶爾閃出一點兒亮光。黑甸甸的山林中,隨時 都會 穿出猙獰的野獸。渴了用舌頭舔一下唇邊的水珠,餓了卻什麼也沒有。幾個女孩子 緊緊地跟著大伙兒毫不落後。

    那裡是日本北方最東部的地區,所以天也亮得特別早。

    四周的黑暗漸漸變成了霧茫茫的一片,眼前的道路好像寬了長了。 林中幾聲鳥兒的叫聲告知新的一天來臨,他們繼續走著。突然從晨曦中看到一大 片城市的輪廓,到了,到了,釧路市,我們從心底裡發出歡呼。一小時後終於來到釧 路站。

    時間還早,我們買好票後也不敢在候車室久留,悄悄地分別繞到站後一間無 人的小棚裡換上乾衣服,又飢又渴地也不敢去買食物。開往札幌的電車還有一分鐘 就要發車時,我們才奔進車站,跳進車廂。列車啟動了,太陽才冉冉升起。那個丹 鳳眼的北京女孩子激動地說,“我們今晚就能趕到東京嗎?”

    東京的我來之不易,我要努力。

   木屋街兩旁枯黃的樹葉已經活完短暫的一生,紛紛從樹上飄下來,落在地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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