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陽作品集


| “天上”八日 | 初戀不再有 | 爺爺 | 善後 | 在潢川的日子 | 革命接班人 | 停課鬧革命 |
| 比來比去忘了最要緊的 | 想台獨?先拿出誠意來! | 我碰上的澳洲土著 | 在澳大利亞鄉下 |
| 復課鬧革命 | 革命大串聯 | 革命高潮 | 台獨必須說清楚 | 黃昏 | 林彪爆炸驚天下 |



善後   ¤ 陳向陽


    (背景﹕1971年林彪爆炸﹐“回潮”開始。經過“抓五一六”﹐“一打三 反”﹐ “整黨建黨”﹐不聽話的造反派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又恢復到“黨的一元化領導”。 老百姓的革命熱情大減﹐都開始講實惠。當然﹐人們還得板著革命面孔﹐大麵兒上 還得緊跟毛主席一個接一個的“偉大戰略部署”。我呢﹐已經在北京的底層﹐一個 小小的街道工廠幹了兩年。)

    也邪了﹐連著三四年﹐廠裡每年死人﹐不多不少﹐一年倆﹐多是病死的﹐ 也 有出車禍的。 1972年﹐眼看到年底了﹐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今年怎麼著啊﹖該誰 了﹖結果一個沒死就到1973年了。全廠剛鬆口氣﹐出事兒了﹐挖防空洞塌方砸死了 兩個。大夥兒眼睛都瞪圓了﹕瞧瞧﹐又是倆﹗這不還沒過陰曆年呢嗎﹖還是一年沒 落呀﹗

    自從1969年珍寶島一仗﹐全國使勁備戰。毛主席一聲令下“深挖洞﹐ 廣積糧”﹐ 城里到處都挖防空洞﹐越挖質量越高。市里有統一規劃﹐按指針一層層下達任務﹐ 每個單位都得挖﹐實在沒地方挖或自己挖不起的就得出人出錢幫著別人挖。我們廠 不光派人出設備去挖街道機關的防空洞﹐自己工廠院子裡也挖。這院子本來就不大﹐ 所以可著尺寸直著就挖下去了﹐準備挖到底砌好牆打好頂再埋土。等挖到七八米深 直上直下的大坑﹐看著就玄。出事那天只塌了不算大的一塊土﹐壓住兩個人﹐緊著 扒出來也沒氣兒了。

    死的兩個全是女的﹐一個40多了﹐叫李秀蘭﹐另一個叫季欣梅﹐才 二十五﹐ 結婚不到一年﹐還沒孩子呢。要說季欣梅死得可太冤了﹐本來車間裡沒打算派她去 挖防空洞﹐她自己非去不可﹐出事那天又本來該她倒休﹐誰知她主動和別人換班了﹐ 那天本來又是讓她在地面上運土﹐可她嫌冷非要到下邊干﹐出事兒那會兒剛在屋裡 休息完﹐大夥正往坑裡走呢﹐季欣梅平常幹活兒並不積極﹐這回卻搶在頭裡﹐正好 兒走到那地方就塌方了﹐把兩個走在最前頭的壓住了。大夥兒都說怎麼算也不該她 死﹐可也有人嘀咕﹕那就是該著了﹐怎麼都躲不了。

    別管怎麼說吧﹐這是多少年裡我們廠出的最大的工傷事故。劉書記 眼睛都急 紅了﹐急忙抽調人馬處理善後。工傷死了人﹐最不好辦的就是“對付家屬”。那時 處理工傷賠償沒什麼法律依據﹐不同系統不同地區都有自己的土規定﹐而且含糊不 清。死一個人﹐賠不賠、賠多賠少差別很大﹐主要看家屬鬧得怎麼樣。經常聽說某 單位死了人﹐在醫院停尸間一放半年幾個月﹐那是因為家屬和單位還沒鬧完呢。所 以一出工傷死亡﹐單位的領導先為部下難過一下子﹐然後馬上就得一門兒心思對付 家屬。

    劉書記召集善后人員(我也算一個)研究對策。大夥兒先分析了 “敵情”。 李秀蘭出身貧農﹐活著時是車間裡的組長﹐積極分子﹐使勁兒要求入黨。她丈夫早 些年被調出北京﹐到河北省的一個國營工廠﹐他出身也不錯﹐黨員﹐還是個政工幹 部。估計有黨性和階級覺悟管著不會有啥大麻煩。季欣梅那邊兒可就複雜了﹐她丈 夫也是我們廠的﹐姓湯﹐挺帥的小伙子﹐他爸爸在台灣﹐他本人蹲過公安局﹐因為 倒賣鴿子。放他出來時差點兒給定個“壞份子”﹐全廠大會上宣佈﹕“帽子”掌握 在群眾手裡﹐什麼時候不老實就給他戴上。大夥兒琢磨小湯“底兒潮”﹐諒他不敢 鬧。可劉書記卻說不能大意﹐要防備“狗急跳牆”。劉書記又特別指出季欣梅的媽 可能是最難對付的。季欣梅的爸爸也是個階級敵人﹐解放初就給“鎮壓”了﹐她媽 再也沒嫁。文革初期北京清理黑五類時把季欣梅的媽趕回了老家﹐她現在一個縣辦 工廠里干臨時工。劉書記說他認識季欣梅的媽﹐那可是個“女光棍兒”﹐得防備她 耍潑撒賴。研究結果是﹕派個人去接李秀蘭的丈夫﹐季欣梅的媽就不用了﹐給她單 位打個電話﹐到時派人到車站接一下﹐還得給她找個住處﹐她在北京沒家了﹐又不 認自己的女婿。當初她非要女兒找個出身好的﹐堅決反對季欣梅嫁個父親在台灣的﹐ 可女兒偏不聽﹐母女鬧得幾乎斷絕了關係。

    不出所料﹐季欣梅的丈夫一點兒沒脾氣。據說聽到消息後臉兒白得 發綠﹐傻 了好一陣兒﹐猛哭了幾聲又打住了。後來呢﹐幹活兒常犯楞﹐有時在工廠院子裡瞎 轉悠。劉書記悄悄兒的佈置﹕“盯著他點兒﹗”劉書記自有道理﹐院子裡車間裡到 處是原料和成品﹐全是易燃物﹐當書記的能不多想一步嗎﹖

    季欣梅的母親呢﹐一到北京就要去看女兒﹐工廠派人帶她去了醫院 太平間。 據說她連眼淚都沒掉﹐摸了摸女兒的臉﹐理了理女兒的頭髮﹐還小聲的對著女兒說 了些話﹐就完事兒了。等她在廠裡時﹐我找了個碴兒去瞧瞧這個“女光棍兒”什麼 樣。沒想到她一點兒沒有刁蠻的樣子﹐五十來歲﹐雖說又黃又瘦﹐臉上不少皺紋﹐ 可看得出年輕時准夠漂亮﹐八成兒比她女兒還漂亮。季欣梅就很不錯了﹐不胖不瘦﹐ 臉略長但很白﹐大眼睛細眉毛﹐說話慢聲細氣。我特別記得她看人時眼睛清澈見底﹐ 不躲不閃﹐顯著心眼兒不多。季欣梅的媽風塵仆仆﹐穿了件打著補丁的藍棉猴兒﹐ 除了一塊深綠色的方頭巾﹐身上的衣裳沒有一點兒女服的特徵。她唯一像“女光棍 兒”的地方是抽煙﹐手指頭都熏黃了﹐手很糙﹐要不是尺寸小你會以為是男人的手。 她坐那兒發楞﹐好像看著很遠的地方。陪著她的人除了問她喝不喝水﹐也不知該跟 她說什麼﹐勸她別難過﹖──她好像根本就沒難過。抽了會兒煙她倒先開口了﹐也 不知是沖誰說呢﹕“我這傻閨女打小兒就擰脾氣﹐不聽話…咳﹐就我們娘兒倆﹐還 跟我不一心…怎麼說的呢﹐她倒走我頭裡了…”她說話的老北京味兒挺濃﹐可淨說 她女兒哪不好。我直納悶兒﹐女兒死了你就不難過﹖還要數叨她﹖說起季欣梅小時 候淘氣﹐她居然還笑了兩聲﹐可突然嗓子一啞﹐“嗚”地一聲就哭上了﹐兩手緊摀 著臉﹐好像使勁壓著﹐身子可是不停的抽。再看屋裡幾位婦女也都眼淚汪汪的﹐我 趕緊走人。季欣梅的媽沒待幾天就走了﹐因為她是“反革命家屬”﹐受群眾監督﹐ 這回奔喪那邊工廠只給了幾天假﹐她哪敢多待。

    季欣梅這邊兒一點兒麻煩沒有就完事兒了﹐實在是意外。弄得廠裡 倒有點兒 不好意思了﹐問過他們有什麼要求﹐季欣梅的媽和丈夫都沒提出什麼﹐說按規定辦 吧﹐人都沒了﹐還要求什麼呀。最後好像是給了幾百塊錢的撫恤金﹐季欣梅的媽和 丈夫怎麼分的就不知道了。

    事兒辦得這麼痛快﹐劉書記大舒一口氣。可李秀蘭那邊兒呢﹐好戲 才開臺。

    李秀蘭的丈夫也姓劉﹐標準一副基層幹部模樣。他到北京那天劉書 記親自到 車站迎接﹐兩人四隻手緊握在一起﹐都滿含熱淚﹐一個比一個傷心﹐旁人肯定拿不 准這兩位到底是誰老婆死了。那位老劉同志一到工廠先和我們所有處理喪事的“同 志們”一一親切握手﹐他眼含熱淚對我們說﹕秀蘭是挖防空洞犧牲的﹐是響應毛主 席的備戰指示﹐死得其所﹐值﹗幹革命麼﹐哪能不死人呢﹖聽他話音兒﹐倒好像是 安慰我們別難過。我心說﹕行﹐有這麼高的覺悟﹐這事兒難辦不了。

    足有一星期全廠都挺悲傷﹐當然是衝著李秀蘭。大夥兒﹐尤其是老 太太們回 憶起李秀蘭的“光輝事跡”﹐比如喊幾句口號﹐鼓勵大家抓革命促生產﹐越回憶越 覺得她是個好同志﹐對她家人也就越關心。有人說李秀蘭的小兒子真可憐﹐老哭著 要媽﹐於是廠裡派去值班的小張就帶那孩子坐小汽車到長安街兜了一圈兒。廠裡為 辦喪事專門包了兩輛出租汽車﹐那年頭兒小汽車可是稀罕物﹐總數連今天的零頭兒 都到不了。那孩子是頭一回坐小汽車﹐直樂﹐把媽給忘了。接下來一個星期﹐坐小 汽車逛長安街就成了他的固定節目﹐不帶著去就哭。李秀蘭不在了﹐家裡沒做飯的 了﹐廠子當然不能讓人家餓肚子﹐就在一家小飯館訂了飯﹐一天三頓﹐由值班的坐 著小汽車取了飯送到家裡。不過吃飯的人可是天天見長﹐老劉同志把娘家婆家七大 姑八大姨全叫來了﹐一塊兒商量這事兒怎麼辦。

    一個多星期後﹐廠裡會計犯嘀咕﹐說這開銷可大了點兒﹐咱們廠小 底兒薄頂 不住。於是把包車退了。飯呢﹐人家還是沒有自己開伙的意思。敢讓人家餓肚子麼﹖ 於是改由工廠食堂做飯﹐值班的蹬著板兒車往家裡送。

    老劉同志是慢性子﹐劉書記一提辦喪事他就說不忙。他先是提醒劉 書記﹕秀 蘭是死在備戰的革命崗位上﹐是不是應該定個烈士呢﹖至少先滿足她的生前要求追 認個黨員吧。我們全服了﹕咱們怎麼就沒人想到這兒呢﹐人家到底是黨員幹部。劉 書記還真往上請示了﹐可上邊兒不批﹐說這是工傷事故﹐還是按工傷事故處理。老 劉同志一看秀蘭的要求沒法兒滿足了﹐這才不慌不忙拿出自己的要求﹕撫恤金得往 上提提﹐幾百塊錢就把人打發啦﹖大兒子在郊區插隊呢﹐應該回來接替媽媽的革命 崗位﹐小兒子得讓廠子管起來﹐管到 18歲﹐房子必須換一下﹐觸景生情孩子受不了﹐ 這房子換小了換差了換遠了當然是不行。按說這幾條兒不能算太過份﹐可我們那集 體所有制的街道小廠要辦到也實在不容易。劉書記請老劉同志體諒一下﹐老劉同志 態度挺好﹐可是一點兒不鬆口。劉書記也有主意﹐就先答應下來說儘量辦﹐又跟老 劉同志商量﹕“這都倆星期了﹐咱們是不是先把秀蘭同志的追悼會開了﹖”要開追 悼會先得把人燒了﹐老劉同志當然看出了關鍵所在﹐直勁兒說不忙﹐他請了好幾個 月的假呢。後來大概是劉書記的誠意感動了老劉同志﹐大約三個星期之後追悼會開 了。聽說要是依了七大姑八大姨的主意﹐非得先把要求一條一條全落實了﹐要不就 別想燒人。

    人燒了﹐追悼會開了﹐劉書記大出一口氣﹐以為完事兒了。那些要 求麼﹐答 應歸答應﹐辦得了辦不了另說著。辦下來是您的福氣﹐辦不下來呢﹐時候兒一長就 黃了。劉書記一身輕鬆的安排送老劉同志回河北。誰知老劉同志早有主意﹐說回去 的事就不麻煩廠裡了﹐反正他三兩個月裡走不了。他接著把要求又提了一遍而且還 加碼兒了﹐說讓我們廠把他調回北京﹐要不誰照顧倆孩子呢﹐再不就請組織上幫忙 給找個老伴兒吧。劉書記弄不明白了﹕人都燒了﹐你還敢長行市﹐憑什麼呀你﹖於 是痛痛快快的告訴他調進北京可沒門兒(那會兒戶口卡得可比現在嚴多了)。老劉 同志倒也不惱﹐開始天天到劉書記家“上班”﹐每天劉書記下班回家﹐老劉同志已 經在那兒候著了﹐有話就聊﹐沒話就乾坐著﹐渴了自己倒水喝﹐飯得了不用讓就一 塊兒吃﹐一點兒也不見外。每天這麼著坐到後半夜兩三點再“下班”回自己家。老 劉同志白天可以睡大覺﹐可劉書記還得紅著眼睛到廠上班。沒幾天劉書記就熬不住 了﹐抱著鋪蓋到廠裡辦公室睡﹐家裡只剩老婆孩子。估計老劉該不好意思了吧﹖嘿﹐ 一點兒沒有﹗人家還是按鐘點天天去“上班”。劉書記的老婆受不了了﹐跑到廠裡 又哭又鬧﹐說這日子還怎麼過呀﹐她也要搬到廠裡住。嘿﹐還不光她﹐老劉同志也 到廠裡來看房子了﹐說打算把一家子都搬來﹐一切都交給黨吧。還說要把秀蘭的骨 灰盒送到廠裡來﹐就放在車間裡﹐讓她永遠看著生前戰鬥過的崗位。

    到這會兒﹐劉書記算是徹底服了。別看他也跟著黨摸爬滾打不少年 了﹐可比 起老劉同志來還顯得嫩點兒。劉書記真急了﹐調集精兵強將還親自出馬一趟又一趟﹐ 街道、區裡、市里﹐到處求人﹐說李秀蘭家屬的要求得儘快解決﹐一天也不能拖。 可劉書記這麼一片赤誠也沒感動了老劉同志﹐他隔三見五的還到劉書記家“上班”﹐ 要不就到廠裡來見見麵兒﹐反正是提醒劉書記﹕可抓緊著點兒。

    大約有三個多月吧﹐老劉同志的要求除了找老伴兒這條﹐其它的全 辦好了。 這回他該謝謝劉書記了吧﹖──沒那事﹗劉書記辦事沒點兒主動性﹐拖拖拉拉的真 讓他不痛快﹐所以到了兒也沒給劉書記個好臉兒。劉書記呢﹐這輩子是不能再聽李 秀蘭仨字兒了﹐一聽見就能把鼻子氣歪嘍。




在潢川的日子   ¤ 陳向陽


    1968年上山下鄉開始﹐我姐姐去了黑龍江。接ぴ又興起了五七干校﹐1969年 初爸爸去了四川﹐8月媽媽去了河南。我和弟弟留在北京﹐我上初三他上初一﹐自由 自在﹐感覺挺好。 1969年10月﹐傳達了個什麼指示(現在知道了是林副統帥一號令)﹐ 說要準備跟蘇修打仗。正激動得摩拳擦掌﹐接到一機部五七干校北京留守處的通知﹐ 五七戰士的家屬通通疏散﹐也去五七干校。

    只記得坐火車挺高興﹐三毛錢一盒的飯叫我們隨便吃。可火車上的飯沒啥吃 頭﹐糙米飯﹐加上沒一點味道的豆角或茄子﹐浮頭蓋兩片香腸。從上午開車興致勃 勃﹐到下午又煩又累﹐再到睡得稀裡胡涂的時候﹐就到了河南信陽﹐已經是後半夜 了。下了火車一看﹐這撥人老老少少有近百口子﹐爬上大卡車﹐被送到一個學校。 教室裡沒桌椅﹐全是床﹐也沒被褥﹐只能合衣而臥。等再睜眼就天大亮了。早飯的 稀粥不錯﹐喝了兩大碗。然後等汽車﹐我們其實不去干校﹐去潢川縣城。干校房子 不夠﹐還無法安排家屬。汽車不來﹐就到外邊看熱鬧。發現信陽人全穿一色的黑衣 黑褲﹐街上的膠輪車特別多﹐有點像北京郊區牲口拉的大車﹐但要小一號﹐因為是 人拉。當地人的拉車技術真棒﹐除非上坡﹐或裝滿一車貨他們才肯哈下腰老老實實 拉ぴ走。車上貨不多﹐拉車人就坐在一邊的車把上﹐單腳點地﹐一蹬一蹬﹐車就走 得挺好。遇上下坡﹐敢跟汽車賽跑。

    那天上了卡車一出信陽我就暗叫不好﹐粥喝多了﹐尿憋了上來。司機一路倒 是停了幾次﹐讓我們撒尿﹐可是沒廁所﹐也沒青紗帳﹐光光的野地﹐十幾歲正是最 要面子的時候﹐車上還有歲數相當的女孩﹐所以憋死也不能丟人。於是一路愁眉苦 臉﹐注意力全在下腹部﹐無法欣賞風景。只在 38公里處(信陽起始為0公里﹐羅山 縣城57公里﹐潢川縣正好100公里)有人高叫﹕“這就是干校。“於是抬頭張望﹐看 見不遠處有幾排紅磚房。想想三個月未見的母親就在那﹐略為激動。後來才知那裡 僅是干校的四連﹐我母親在的三連還在十里地之外。

    車一到潢川﹐趕緊下車奔廁所﹐那泡尿沒半個小時也有十五分鐘﹐尿完之後 麻痛感還保留了數小時。以後記住了一條﹕上路之前﹐再好的粥也不喝。我們被安 頓在潢川師範學校──文革期間停辦了﹐校園空ぴ。我們三四十個男孩分在兩個教 室。沒床﹐全是地鋪﹐有草墊子。別看還不大認識﹐每個男孩早就暗暗的估計好了 自己的地位﹐主要根據個頭、強弱(當時叫有塊兒沒塊兒)。打架敢拼命的可以彌 補個矮塊兒小的缺陷﹐不過那需要實踐證明(打一架)﹐一時還來不及﹐只能先湊 合著估計。於是﹐我們按照地位先後選擇了鋪位。我在那群裡算大孩了﹐所以鋪位 不錯﹐比較靠裡﹐小孩守門口﹐不過最靠門口的是派來管我們的一個幹部。

    剛安頓好﹐我們幾個大點的就趕緊出去逛街﹐結果不滿意﹐潢川太小太不好 玩了。一條河(潢水)把縣城一分為二。北邊沒啥逛頭﹐只在橋頭附近有幾家小雜 貨鋪﹐幾家飯館。但是烤白薯不錯﹐當時的北京可見不ぴ﹐於是一人捧了一大塊﹐ 燙得呼哧呼哧的。街上一個賣煎餃子(北京叫鍋貼)的小吃攤惹我們生氣﹐他們敢 明ぴ矇人。堆起來的白菜餡只在表面薄薄地抹一層肉餡﹐可包餃子的只掏裡面的白 菜﹐留ぴ表面的肉餡哄人。我們毫不留情﹐立即大聲揭發﹕“賣素菜餡鍋貼啦﹗” 可當地人卻不顧警告還是排ぴ隊買。氣得我們直搖頭﹕“沒治了﹐沒治了。”於是 過橋去南城。南城老房子多﹐黑壓壓一大片﹐磚是烏色﹐門板窗戶全是深褐﹐街不 寬﹐彎彎曲曲﹐鋪ぴ清石板﹐像電影裡面的南方老鎮。店舖不少﹐門面都不大。棺 材鋪讓人一看一機靈。作瓦盆的小鋪還挺有意思﹐一堆泥巴放在一個圓盤上﹐轉呀 轉就變成個泥盆。木器鋪更好玩﹐一根木棍夾在機器上轉得飛快﹐一把刀頂上去木 屑飛濺﹐一會兒那木棍就變得一圈粗一圈細﹐像個藝術品了。雜貨鋪裡有瓜子兒﹐ 不光葵花子﹐還有番瓜子﹐西瓜子。那時北京只有過節才賣瓜子﹐還憑購貨本﹐一 人才二兩。於是我們趕緊一人來了半兜﹐一邊走一邊吐瓜子皮。

    幾天之後我們上了學﹐學校在南城﹐中學小學在一個校園裡。我們一去﹐全 校轟動。當地學生很友好﹐對我們不分大小一律叫“北京娃”﹐圍ぴ我們笑瞇瞇的 看個沒夠。還七嘴八舌的問這問那﹐問得最多的是﹕“你見過毛主席嗎﹖”雖是問 話﹐可要回答沒見過他們可不信。他們認准了毛主席就在天安門上班﹐休息時就會 出來趴在欄杆上看看風景招招手﹐只要耐心在下邊等ぴ﹐一天怎麼也得見上一面。 過了幾天﹐新鮮勁沒了﹐潢川娃們開始問別的了﹕“你可(殼)好﹖”“你蓋好﹖” 有殼有蓋就是個王八。我一開始沒往壞了想﹐河南口音又聽ぴ費勁﹐所以弄不明白。 他們更來勁了﹐又笑又比劃﹕“你殼好﹐你蓋好”叫個沒完。放了學我們北京娃們 一聊﹐發現每個人都碰上了一樣的問話﹐真是又可氣又好笑﹕就算罵人吧﹐也得會 點兒別的呀﹐得教教他們。第二天﹐再有潢川娃一張嘴“你殼好”﹐我立即大喝一 聲﹕“操你媽﹗”對有把握的再加一句﹕“打你丫的﹗”直截了當﹐一點不拐彎。 他們從沒聽過這種回答﹐立即啞口無言﹐一臉的迷惑。下課時﹐一個上小學的北京 娃站在臺子上衝ぴ潢川娃們哇哇哇大罵﹕“操你媽﹗你媽了個 X﹗你媽…”潢川娃 們特欣賞我們的普通話﹐說跟廣播裡的一樣﹐所以就連罵人話也聽得津津有味﹐一 個個笑瞇瞇的。很快光罵就不過癮了。當地非常文明﹐打架都要按程序﹐先找好場 地﹐再商量好是“搭肩的”還是“抱腰的”﹐然後才正式開始。可北京娃不管這套。 一個才小學二年級的北京娃正吹口琴呢﹐幾個潢川娃在旁邊“賤招”﹐那北京娃連 表情都沒變﹐拿下口琴照准最近的一個腦門“吭”就是一下子。那腦門楞了﹐忘了 躲﹐北京娃“吭吭”又是兩下﹐這回那潢川娃才哭ぴ跑了。剩下的幾個也一鬨而散﹐ 那個北京娃接ぴ吹口琴﹐表情依舊。一天放學﹐我們幾個北京娃正一起走ぴ﹐其中 一個突然摘下書包緊跑幾步﹐裝得鼓鼓的書包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準確地落在一個 潢川娃的後腦勺上﹐那位一聲沒吭﹐栽倒在地。書包又是一條弧線﹐地上的潢川娃 趕緊擋了一下﹐要不又得落在腦袋上。看地上那位毫無還手的意思﹐書包的主人這 才解釋原因﹕“操他媽你媽的﹗你他媽的今天罵誰呢你﹖﹗再他媽的找茬兒打扁了 你丫的﹗”很快﹐北京娃的厲害得到了公認﹐潢川娃再也不賤招了。我們很難過﹐ 因為當對手很弱時﹐打架是很有意思的。其實潢川的學校不錯﹐學生守紀律﹐課上 得比北京正常。除了天天讀和政治﹐還有軍訓(體育)、音樂(唱語錄歌和樣板戲)、 工業知識、農業知識、數學。我記的什麼柴油機汽油機二沖程四沖程就是在潢川學 的﹐在北京把我氣得夠嗆的一元方程二元方程也是在潢川弄明白的。不過我們對上 學還是很煩﹐總在留心有什麼好玩的地方能代替學校。

    有一天我們得到驚人情報﹕潢川有個屠宰場﹐殺豬殺牛還殺狗。我們樂得直 蹦﹐第二天七八個人就去了。什麼屠宰場﹖破破爛爛一片棚子和牲口圈﹐連個圍牆 都沒有。好處是誰都可以隨便看﹐沒人管。先看什麼﹖當然是殺狗。平時那麼凶的 狗殺起來一定驚心動魄。進了殺狗棚卻令人失望﹐狗們全都擠在幾個鐵籠子裡﹐無 精打彩。殺狗的竟是個癩頭癩腦十幾歲的孩子﹐還只有一隻眼睛。殺狗的傢伙也不 是刀﹐是一根長木棍﹐前面一截是鐵的﹐尖頭﹐還連ぴ一根電線。看樣子獨眼殺手 根本不打算把狗放出來再殺﹐別想看到人狗廝打﹐最後刀光一閃狗頭飛落的動人場 面了。獨眼殺手帶有幾分傲慢﹐讓他的助手﹐一個臟老頭兒﹐幫ぴ把一籠五六條狗 抬到宰殺位置。先澆了幾瓢水﹐狗們立刻精神了﹐狂叫起來。獨眼殺手右手執棍左 手拽電門﹐先把木棍的鐵尖往籠子上一搭﹐試試電。一籠子狗立即都踮起了腳﹐渾 身哆嗦﹐毛全炸開﹐眼珠子瞪得嚇人﹐卻發出不像狗叫的尖嚎。殺手很滿意﹐關了 電門。狗們這才緩過勁來﹐狂叫ぴ尋找剛纔是誰讓它們那麼難受。一條狗發現那電 棍很可疑﹐便一口咬住﹐誰知恰恰中計﹐殺手再拽電門﹐那狗知道上當再想松嘴卻 松不開了﹐嚎也嚎不出﹐只是瞪ぴ眼大抖。過了一會兒殺手一關電門﹐那狗立即閉 眼躺倒一動不動﹐這就完成一隻。剩下的狗們看出了名堂﹐直勁躲那電棍﹐哀叫ぴ 求饒。可殺手卻毫不心軟﹐一邊罵一邊把鐵尖扎向狗嘴狗鼻子狗眼睛狗屁眼(不扎 別處怕壞了狗皮)﹐一扎進去便拽電門﹐狗們一隻連一隻地躺倒不動了。獨眼殺手 收了電棍﹐開了鐵籠把狗一隻只拽出交給一旁的一群潢川女人﹐一人一隻掛起剝皮﹐ 剝一隻一毛錢。那個臟老頭不是好東西﹐把一隻公狗的全套生殖器切下拿ぴ﹐走到 剝狗皮的女人跟前把手伸到人家眼前亂晃﹐那女人便罵﹐還舉起刀﹐但臟老頭一點 不怕﹐嬉皮笑臉。

    就這樣﹐幾籠子活狗變成了狗皮和狗肉。殺到後來我們發現了一條好狗﹐一 身光亮的黃毛﹐耳朵直立機警聰明﹐叫聲不高卻兇狠有力﹐面對可怕的電棍沒有一 聲哀嚎﹐奮勇搏斗連連猛咬﹐兩次被電昏又兩次甦醒﹐氣的獨眼殺手破口大罵。我 們一致嘆息﹕“可惜了﹐可惜了﹐真是條好狗。”於是全都恨起獨眼殺手。那孩子 看了出來﹐瞪起獨眼叫我們站遠點﹐我們裡的一個人罵了一句﹐那殺手便舞起了電 棍﹐我們只好後撤﹐都知道那東西厲害。我們的頭兒老壯(讀三聲)說﹕“瘸狠瞎 毒疤瘌辣﹐咱們別惹他。”我們都同意﹐知道那電棍真敢往我們肚子上捅﹐於是去 看殺豬。

    殺豬的是六七個壯漢﹐雖是職業殺手卻一臉的和氣。他們渾身的武藝很少有 人賞識﹐突然一群北京娃前來捧場簡直受寵若驚﹐連忙打開門把我們讓進了露天殺 場﹐又找來長板凳讓我們站上去﹐還一再叮囑千萬不要下來。我們不情願地站上去﹐ 覺得有點傻。殺場裡只擺了兩個 V 型木架﹐估計把豬往上一放滾不下來。要殺的豬 有幾十隻﹐都在隔壁的豬圈裡﹐兩位殺手進去猛轟﹐這邊打開一扇窄窄的門﹐一名 殺手手舉大棒等候。一隻傻豬剛一露頭﹐大棒便猛地落在腦門上﹐那豬哼的一聲便 躺倒閉眼。兩名殺手連忙拽過來扔到木架上開刀放血。誰知後面的豬卻聰明﹐早把 這一幕看在眼裡﹐嗷嗷大叫ぴ把人類的暗殺技倆公佈于眾。於是全體豬們四處亂竄 再不肯走近那扇門﹐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心裡也已有了主意﹐先把豬頭一露﹐等大棒 落下時卻猛地縮回﹐然後不等打空的大棒再舉起來就一個衝刺進了殺場。就這樣﹐ 大棒連連打空﹐幾頭嗷嗷大叫的豬也進了殺場。我們這才看出實在有必要站在長凳 上。那平時又懶又笨的豬到了生死關頭一個個勇猛無比﹐尖叫ぴ互相鼓勵﹐橫衝直 撞﹐一下把一位殺手頂了個大跟頭﹐一頭豬還在另一位殺手的腳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那殺手立即翻倒在地﹐抱ぴ腳呲牙裂嘴。精彩場面讓我們看得喘不過氣﹐趕緊互相 攙扶一起激動地顫抖﹐生怕聰明的豬發現我們的弱點﹐如把長凳撞翻我們就要落入 豬口。正當我們一致斷定豬方已經佔了上風﹐殺手們卻用一串大罵穩住了陣腳。罵 聲包括“靠他老娘﹐靠他舅﹐靠他姐…”我們早已知道他們的“靠”就是我們的 “操”。可我們只會“操你媽”﹐人家卻能“靠”出那麼些花樣﹐不能不服。殺手 們經驗豐富﹐先把那門關上﹐以收拾在殺場裡流竄的豬﹐他們各守一方﹐你撈一把 我撈一把﹐一位殺手一把撈住了一頭豬的後腳﹐往上一提。敢情豬的力氣主要來自 後腳﹐後腳一離地就只能幹嚎﹐動不了窩了。另一殺手趕緊過去攥住兩隻豬耳朵﹐ 兩人一使勁就把豬扔上了木架﹐然後一人按住前後腿﹐一人一手攥豬耳一手操刀從 豬的前胸捅了進去﹐刀一拔﹐血就噴了出來﹐殺手趕緊騰出一隻手拿過放了鹽粒子 的盆來接﹐一隻血手還在盆裡攪和。那豬用了最後的力氣連掙帶叫﹐但叫聲越來越 低﹐等血不流了﹐叫聲也沒了﹐只剩小眼睛還不甘心地睜ぴ。兩位殺手把它扔下木 架﹐還最後給一句﹕“靠你姐﹗”整個過程一環扣一環﹐一個多餘動作沒有。這時 另一位殺手撈到了另一頭豬的尾巴﹐兩手一提﹐那豬的後腿也離了地。真沒料到那 麼細的豬尾巴居然沒斷。又一殺手也趕去幫忙﹐同一套程序﹐一會兒功夫那豬也被 放了血。殺手們動作之麻利讓我們佩服得要命。人家是真功夫﹐對豬們也算公平﹐ 決不像那個獨眼殺手要借用電力﹐對關在籠子裡毫無還手機會的狗們下毒手。

    與殺豬相比﹐殺牛就太沒意思了。憑牛的一身力氣﹐要能有豬的一半鬥爭精 神那場面該有多精彩﹐可牛只會乾站ぴ哀叫求饒。兩個老頭兒殺手說說笑笑就把牛 的前後腳分別捆好﹐一收繩扣再一推﹐那牛就一聲巨響摔倒在地。連按都不用按﹐ 一位殺手拿盆接ぴ﹐另一位輕輕鬆松就把牛脖子割開放血﹐兩人繼續說說笑笑﹐一 點兒不在乎一個大生命就在他們手下消失ぴ。人們都說牛死前會流眼淚﹐但我們看 了好幾頭牛被殺﹐卻沒見眼淚﹐但牛的眼神確實很悲傷﹐隨ぴ血嘟嘟地流﹐那大眼 睛就慢慢地沒了神。

    我們在屠宰場裡看得忘了吃飯﹐開始感覺到潢川也挺可愛﹐但後遺症是好幾 個星期都不想吃肉了﹐不過也基本無肉可吃。潢川的五七干校家屬點自己辦食堂﹐ 但當地卻不供應肉﹐因為沒有。別看潢川的屠宰場天天忙活﹐可市面上卻見不ぴ肉 賣﹐據說都上調北京上海了。食堂買不ぴ肉就和豆腐乾上了﹐一星期至少三四天是 豆腐﹐還是紅白豆腐。所謂紅豆腐就是豬血﹐我們看了殺豬再見ぴ豬血就噁心﹐立 即挑出扔掉。飯吃不飽就上街吃烤白薯。還有炸糕﹐ 5分一個﹐比北京的炸糕小﹐ 死面﹐紅糖餡﹐倒也不難吃。

    在潢川印象最深的一頓飯是憶苦飯。當時全國都興聽憶苦報告吃憶苦飯。管 我們的幹部也照方抓藥﹐尤其看我們把豬血這麼好的東西都扔了﹐更覺得需要讓我 們受受教育。但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把憶苦報告免了。在整個信陽地區都不宜請老貧 農作憶苦報告﹐因為當地人經歷的第一大苦是 1960 年的大飢荒﹐一村一村地餓死﹐ 有人想出去逃荒政府還不許﹐出動民兵﹐後來是軍隊堵截。那就是有名的信陽事件。 所以請老貧農作憶苦報告時常出問題﹐你千叮嚀萬囑咐﹐可老貧農一開講了就剎不 住﹐非從解放前的小苦講到 1960 年的大苦。因此憶苦報告不能要﹐直接吃憶苦飯。 食堂的大師傅也是幹校派來的幹部﹐他們對憶苦飯卻有不同看法﹐平時伙食不好﹐ 這幫孩子一吃飯就噘嘴﹐他們已經心中不忍﹐還要給孩子們吃憶苦飯﹐他們更有點 兒下不了手。想了半天決定用豆腐渣﹐豆腐渣能用來喂豬﹐當憶苦飯也合格了吧。 但人和豬不一樣﹐不宜直接吃豆腐渣﹐要處理一下。怎麼處理呢﹖炒炒吧。光炒豆 腐渣太單調﹐就切了點胡蘿蔔洋蔥放進去﹐隨手又撒了把蝦米皮﹐炒的時候沒留神 油也放多了。我們圍ぴ憶苦飯唱憶苦歌時就覺得不對﹐那憶苦飯白裡有紅﹐一股股 香味撲鼻。分了半碗拿在手裡我還怕其中有詐﹐可能是聞ぴ香吃ぴ臭﹐小口嘗嘗﹐ 不臭﹐再吃一口﹐不錯﹐再吃幾口才徹底明白﹐不僅不錯﹐還挺香﹐比紅白豆腐強。 可惜我開始的猶豫已經鑄下大錯﹐那些毫無戒心的小孩從第一口就吃出不錯﹐早已 三口兩口吃完﹐嘴裡還嚼ぴ呢就扑過去把剩下的憶苦飯一搶而光。

    我們在潢川住了有兩個多月﹐水塘開始結冰﹐人一走上去就嘎嘎的響﹐還裂 出一條條的縫﹐但幾經試驗卻發現﹐響歸響﹐裂歸裂﹐人卻掉不下去。於是放心地 在冰上跑來跑去﹐一邊欣賞腳下嘎嘎的叫聲。潢川娃們在岸上看得眼饞卻不敢下來 試試。

   

    不久﹐我們又接到通知﹐從潢川搬到了羅山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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