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陈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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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7) 

上田救了我

    刚才那张照片不知拍的尊容如何,我惦记着那张照片,车已经进了警署。 警署里气氛相当安宁,警察们忙着做自己的事,谁也不抬头看我。那个带 我来的警察招呼我坐下,审问开始了。

    我开始头脑清醒过来,回想着那个上海卖假卡人教过我的话,脸上迅速 堆起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痛苦追悔的样子。警官大哥,宽恕一次吧,我是第 一次呢,刚才弹子房的店长也这么说吧。我是战争孤儿的后代,正在拼命 学习日语。生活要钱呢,政府又不给补贴,各类税收又那么多。刚才正好 路过上野公园,从一个伊朗人手里买了这些假卡,想试试运气,想不到运 气这么差。那个警察详细问了伊朗人的长像特徵,多少价格在公园哪个角 落里等等。我胡说一遍,得心应手。最后他要求我出示身份证,我擤了一 下鼻涕,不知怎么会涌出了泪水。我家在关西呢,证件也在那儿,是来东 京打工的。警察皱紧了眉头,在哪儿打工?电话号码是多少。他说要给黑 兵卫打电话时,我觉得得救了。

    “我们是上野警察分署,贵店有一名韩桑是吗?对,她在一小时前使用 伪造磁卡在弹子店游戏,被店方查获,务请贵店店长在百忙之中来一下,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那警察搁下电话后,给我倒了杯冰水。他好奇 地问我,是中国警察厉害还是日本警察厉害?我心里好笑,没有比你更笨 的警察了。嘴上说,我从来不跟警察打交道,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他讨了没趣,也就不理我了。

    半小时不到,上田穿着黑兵卫的工作服,神色严峻地出现了。他和警察 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谈了会儿,又在一张什么纸上鉴了字,然后就带我出了 警署。

    上田在车站前给我买了天津栗子和意大利冰淇淋蛋筒。他虎着脸,我咯 咯笑个不停。我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我知道大哥会保释我 的。看得出,他为我做了件大事,心里涌上了一股难得的坦然、安慰,嘴 里却说,“下不为例,警察对我说了,下次再抓住就遣送回中国。”我剥 了颗栗子塞在他嘴里,哼,回中国才好呢,省得我每天给你洗衣做菜。这 些日子你比原来胖了点吧,还不是我照顾你呢。上田红了脸:“小声点, 人家一听你就是外国人,怪兮兮的。”他愠怒地看看周围行人,并没有人 在注意我们。我们拦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回黑兵卫去上班。

    年末已接近尾声了,为提高营业额和发挥分店场地大、席位多的优势, 淡井决定晚上营业增加火锅料理。几乎每天都有宴会,占座率百分之九十 五以上。最善于保护自己的中国人也保护不了自己了。我做火锅材料,林 又涮碗又倒酒还要送菜。广子被客人的叫声也弄得晕头转向、心迟眼钝。 大手大脚的上田仍然觉得手脚不够,忙得屁滚尿流。密密麻麻地串烧压得 烤台喘不过气来,火光也不见了。本店的渡边有时骑自行车过来送东西。 立刻被上田叫住涮杯子。几分钟后淡井又来电话叫嚷她为什么还不回去。 工作人员几乎没有吃饭的时间,上田饿得直不起身,从我手上接过一块冰 豆腐一口全部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叫“欢迎光临”。他的眼睛被烟熏 得通红。22日那天夜里,黑兵卫两个店加起来营业额达到了50万日元。十 一点多了,淡井来电话,他请全体职员下班后去韩国烧肉店去喝酒。

    大家从下来谁也吃不下。淡井只喝了杯冰水,上田光喝啤酒,广子和林 在铁板上玩味地烤着带骨的牛肉片,想吃时,手却无力的颤抖。我在旁边 捣乱,把火开得最大,一会儿就出一股焦味。我和渡边一边喝着柠檬碳酸 酒,一边等着牛肉面。淡井冷漠的眼睛流露出少见的笑意,他向大家躬身 致谢:“今天太辛苦大家了,明天也拜托了。”他去账台用信用卡结了账, 又匆匆回黑兵卫本店去了。

为了儿子我要挣钱

    十二点半,上田颤巍巍地站起,我知道他肯定要去帮淡井的忙。我怕他会倒下, 就一起去了本店。淡井正在清点库存的串烧。上田一卷衣袖就开始洗碗,我打下手 帮着冲淋,他结账,我帮着点钱。淡井用电话预订明天的材料,“清酒四瓶,是广 岛西条牌,柚子汁一瓶…”末班电车早已结束,淡井给了我三千日元,作出租汽车 费。回到家已是凌晨二时,也就是北京时间一点。我刚躺下,电话铃响了。我腰酸 背疼,四肢无力,慵倦地接起电话。

    “我是莫建!好久不见,你怎么才回来呢,日本夜生活真丰富啊!你怎么不回 信呢,离婚吧,我一个大老爷们总是一个人独守空房也不是个事儿。离了后你找一 个日本大老板也可以享清福了,说话呀!”我懒得理他,漫不经心地说:“离婚像 你做木材生意一样得公平合理嘛!你要价太高,没有诚意,只能独守空房。”莫建 在电话里继续打起酒嗝,我一下感到恶心起来,索性搁下电话拔了线。我困极了, 倒下就睡了。

    第二天晚上,同样时间电话铃又响了。我犹豫了一阵子,接起电话,一听吓了 一跳。一个清脆的音量,“妈--是莫言呀!”一泓清流淌进我心里,立刻唤起了我 全部的怜爱与思念,“宝宝,再叫一声妈妈,快呀!”儿子的柔声柔气使我浑身酥 软,“妈,男孩是爸生的吗?”莫言突然大叫起来,“照片上的妈快回来了吧,人 家都有妈妈了。”电话断了。肯定是用莫建的大哥大电话打的,我慌忙重新拨过去, 传来了忙音。半小时之内一直打不进去。我早已泪流满面。莫建,你等着吧,我会 给你钱,儿子一定要夺回来。

    我不少胳膊不少腿,不怕挣不来钱。广子说的对,东京没有穷人,只有懒人, 我一直坐在那里等儿子的电话,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进入了梦乡。

    梦见儿子眯着眼睛用一把水枪瞄准我,我惊醒过来一摸脸上,泪水涂满了两颊。 我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莫言呀,妈真对不起你,当初真不应该生下你。等妈有了钱, 一定和你生活在一起,妈妈每天抱你,亲你,给你买最好的玩具,我要送你去贵族 学校,把你打扮成我们崇文区最漂亮的。妈欠你的,一定会给你补回来。

    这一年快熬到头了。年末的最后几天生意清淡了。长途铁路线开始繁忙起来, 人们纷纷离开喘不过气来的东京,回故乡探亲了。张和林乘飞机去九洲滑雪旅行, 广子要求请假淡井也欣然同意。黑兵卫分店就剩下上田和我两个人,仍就维持着每 天10万日元的营业额。

    再三天就是正月了。我不打算出去旅游,不想把半个月的工资几天内花完,真 想好好地躺几天。可又不愿意一个人承担孤独。我几次探听上田的口气,上田也不 接口。我多么希望他能在节日里带我去逛逛公园,看看街景,可是我知道他相当为 难。他一年到头,也只有这几天能和妻儿聚在一起,怎么能出来陪我呢。他郁郁寡 欢。为自己难以分身陷入痛苦之中。

    那天下午我在和室里睡觉。上田和他的相扑前辈桥本在厨房里谈论什么事。桥 本是位精通世理的老人,二十多年来上田一直听从他的教诲。我听到桥本最后两句 话:义理和人性是一根粗长的草绳和几片松枝,“过个好节吧,大家辛苦了。”他 走后我就问上田草绳,松枝是什么意思。上田忽然正色起来,虔诚地说:“挂在大 门上,迎接福神降临。”

    东京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四百年前的江户村,尽管科学昌明,迷信照样深入人心。

异国他乡的除夕

    除夕,日本人称之为大晦日。我真想死死地睡上一天,可怎么也睡不着。九点 不到就起床了。想邀请汪涛来一起吃晚饭,可电话怎么也没人接。把所有脏衣服全 部扔在洗衣机里洗了,又用洁瓷灵把浴室擦了一遍。几封北京的同学来信,还没拆 封,今天终于有机会看了一遍。再把儿子的相册端详了一番。我一边晾衣服,一边 听磁带。那是儿子的呀呀学语,来日本后第一次听完。听着那些不连贯的歌声,我 眼前浮现出莫言在唱歌时的姿态。关了录音机长吁短叹一番。

    难得清静,没有烦恼。我把湿衣服挂在窗外,发现对面房东家的洋台上有许多 花盆。火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娇艳的海棠花,楚楚动人的樱桃花。让人一下子 忘记了冬天,我不愿去想这些花是真是假,反正很美!侧头西望,一个宽大的网球 场,一边是流水,闪着金光的小河,极目向东远眺,就是隐在车站后面的淡灰色的 飞鸟山。

    中午,我出门了,天气真好,阳光像锦缎似地铺展在大地上。在王子车站前, 一个偏僻的角落处有一个电话,我用假卡往北京挂了长途电话。中国是元旦,没什 么节日气氛。姐姐、姐夫也在,父亲总是充满希望地要求我努力学习,至少要得个 硕士学位回国,母亲性格内向,只说了一句,莫言高了六公分,给他寄些玩具来吧。 姐姐嗓门大,嗳,驴子(我的绰号),给你介绍个房子,特棒,昌平县小汤山温泉! 才三千元一平方米,花三、四十万就盖了帽了。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三、四十万 多轻巧啊!礼节性寒暄几句就挂了。

    国内的人都以为日本到处能拣到钱,到底是人们的误解,还是我对日本认识不 够呢,到处有钱吗?在哪儿呢。

    上野车站附近今日异常冷清,见不到平日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群乌鸦嘎嘎叫着, 在天上盘旋几圈,向远处飞去。只有在地下的中国食品街仍就是热闹非凡,闽南话、 上海话、北京话此起彼伏。大闸蟹、棕子、狗不理包子、乌骨鸡、绍兴花雕酒、甲 鱼、雪里红咸菜等中国食品比比皆是。我喜欢这种氛围,开心地挑来选去。再跟摊 主砍价钱,肉皮一斤,再来点粉皮,一千日元够了,是吗?那摊主是福建人,他的 普通话听起来很别扭:“您,至少要付一千二百日元。”

    回去时,路过上次被逮住的弹子房。我深有感触地瞥了一眼。我是命里不该发 财。这些蠢货在玩什么呢,不用假卡是绝对赢不了钱的。

    回到家正是下午四点钟。打了几个电话找汪涛,就是没人接,真让我失望。我 做了中国菜冷拌粉皮,肉皮冻,倒了杯酸梅酒。没喝几口,感觉有点凄凉。上田一 定和儿子们在写新年贺卡,或许是在讨论棒球的赢家今年还会是巨人队吗?上田太 太一定在旁脉脉含情地享受着丈夫、儿子在聊天时的家庭情趣,也许她还忙着做荞 麦面呢。哼,我就一个人。那本《魔鬼辞典》里说得好,什么叫情人?情人就是白 天搂着别人的配偶,晚上独守空房的人。电视里一年一度的红白赛歌会开始了,全 日本都在关注着这个节目。可是红队赢还是白队赢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父母儿子远 在天边,朋友们自有天地,我是一只孤雁!

    红队唱一支,白队又唱一支。一会儿又倒了一杯酸梅酒,人渐渐轻松起来,头 脑里茫然一片。酒精的妙处凸现起来。我笑眯眯地哼起京戏,点了一支烟,抽了几 口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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