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陈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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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16) 

熙来熙往

    我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睛,借着惨淡的路灯光,看清了胳腮胡子的他,上田!他憨 厚的微笑着,"不会喝,就别喝,刚才角田桑看到你在这儿,就来叫我了。我搀你... 去黑兵卫,□ '7b在正忙着呢!"我扑向上田的怀抱,哭叫起来,"不,不去黑兵卫, 我实在干不动呀!"这是中文,不是日语。不知什么力量使我突然站了起来,我发... 疯似地向黑暗中逃去,拼命奔了会儿,上田的叫声就听不见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往王子开去。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不时将头伸 向窗外,在 冷 风的吹拂下,又呕吐了几次。回到家里,倒在榻榻米上,凶猛地大哭起来。直至第 二天早晨,被子上还留下一摊水的痕迹。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屋子里显得一片零乱。盥洗室里,我在镜子 中看到一个 脸 色惨白,形容泄5c瘦的自己,鄙视地哼了一下,开始化妆,一会儿一个新的鲜艳的 韩 或者说纯子活脱脱地出现在镜子里。我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设计什么新的人生道 路,怎么设计都是错的,这才是规律。日本人最讲究"忍"字,这些日子来,难道 还没学会忍吗?忍着走下去,也许能大获取。

    胃,隐隐作痛,毫无食欲。人活着除了满足胃的需要,就是情绪要 好。读书能 改 变人的情绪,爸爸曾经说过的。我想起一个向往久未能成行的去处--神保町书店 街。

    我喝了杯冰咖啡就出门了。在西日暮里转乖千代田线,一会儿到了 神保町。一 出 地铁口,立即被密密麻麻地书店吸引了。有几幢五层楼的房子,竟然从上到下开了 十几家书店。最小的书店只有四、五平方米。我向行人打听"内山书店",很少有 人知道。当我看到一家居酒屋写着"咸亨酒店"的招牌时,就进门去打听,经指引 后,穿过两条街,终于找到了"内山书店"。我一进门,劈头就看到鲁迅的字幅 "横眉冷对千夫子",从一楼浏览到三楼,找不到自己要的书。应该有一本描写中 国女人在日本生活的小说,或者是一本在日中国人应如何排忧解难,消除寂寞的手 册。我开始失望,又感到好笑,可能根本不存在这些书。书店里躺着成千上万册书 籍,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只有两个不懂中文的夥计站在远处眨着眼睛,店里才显 得有点活气。

    出了店门,我才感到明丽的阳光有点耀眼。我眯着眼睛看着靖国大 街上熙来熙 往 的人流,想像不出当年丰子恺、郁达夫在这儿穿着木拖板,悠闲散步的情形。

    在新宿转车时,我买了一大盆寿司。京王线电车到了仙川站,我恍 惚了一下, 去 哪儿呀?还是下了车,出了站,进了富士大楼。

    八时,横山回来了。他好像刚和谁吵过架,脸色铁青。我俩喝着啤 酒,吃着寿 司, 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不说话。两人一起冲洗时,横山打着饱嗝叹了一句:日 本完蛋了。他的眼睛里透出迟钝,浑浊的光,自言自语,"住友银行取消了给我的... 订单,一切结束了。董事会考虑更换社长,我可以卸任了,看谁能干下去。"

    我看着他瘦瘦的身体,为他感到悲哀;想调节一下气氛,就用水冲 逗他。 横山沉浸以即将被撤职的激愤情绪中,不为所动。我渐渐收起了假笑, 机械地指挥着自己的动作,心里只想着一个忍字。

    我躺下后静静地闭上眼睛。休息了几天,怎么还感到疲劳。横山跳 上 床,我佯装睡着了,不作任何积极反应。几分钟后,他就开始气喘吁吁 了。我想着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记忆中一片模糊,那是威士忌灌醉了 我;可现在怎么也像是局部麻醉后割阑尾时的感觉一样,只听到医师粗 野的呼吸声。我忽然想寻找自己肉体的快感,可注射了麻醉药后,一切 努力是白费了。我心里涌上一阵疚意,可身体怎么也听不到使唤。

    我在体味一种自己被分离的痛苦,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 朦 胧之中诞生了一个新的灵魂。它是一年来的奔波、劳累、折腾、苦涩、 欲望、野心、自尊等的结晶。我正在捕捉这种天色透明的东西,只听到 横山惨叫一声。我蓦地睁开眼,立即打开床头灯,见横山像只瘦鹿撞死 在岩石上,四肢抽搐着。我大叫,"横山桑,横山桑,不要紧吧。"他 一脸痛苦,眼睛炯炯发亮,"八格!几天没干了,今天最高享受呀!" 我这才安心下来,我拿来了浴巾帮他擦汗,又从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 一罐打开后递给喘着大气的他。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催他早点休息。他靠在床头板上,似乎想起 什 么,"纯子,你明天起回家吧。我太太后天从四国回东京了。她的丝绸 生意完全失败了。"他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将空罐搁 在床沿上,倒下就睡了。

    我一声不吭,心里一片宁静,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一种彻底轻松自 由 的感觉流遍了全身。上帝没有宠儿,生活给我的一切,我都要接受。

    我饿了,从冰箱里取来了刚才剩下的寿司,一口一个。黑色的紫菜 里 裹着白色的米饭,中间夹了红色的明太鱼的鱼子。那米饭是用白醋和糖 拌过的,只有比例恰到好处,才有这样鲜美爽口的寿司。

    我从床沿上取了空的啤酒罐,去扔到厨房里的垃圾袋里,回头想看 会 儿电视,在摇控板下面压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我好奇地拿起一看,是横 山印刷会社的工资袋,袋上写着"韩殿53万日元"。

    我这才想起,从"玫瑰妖精"辞职已有三十二天了。这个精确计算, 嘲弄了我残存的一点点自尊。我突然感到愤怒,甚至仇恨起来。

    在床头灯的光照下,我仔细端详起横山已熟睡的面孔。这是张蜡黄 的 脸,从上到下布满了又细又密的皱纹,眼屎渗淌着,嘴紧闭着,稀疏的 头发黑白参半,空隙处可以窥见冒油的头皮。我顿感一阵恶心,打了个 寒颤。这个丑恶的头颅,我竟会抱住它睡觉。

    我霍地站起身,在床边的竖镜里看到一个白骨精般的瘦女人。我被 自 己穿的白色睡衣吓出了冷汗,不禁倒退两步,转身面向窗口。

海棠树上

    狂风暴雨冲打着大地, 荡平了山川屋脊; 邪恶喷吐熊熊火焰, 疯狂吞噬精神肉体; 少女和丑恶残忍的野兽在一起, 羞耻贞洁,面目奇异; 智慧和妖魔紧紧地抱在一起, 摧毁文明,灭掉世纪; 我们都是复活的魔鬼, 疯狂的野性是我们的武器; 我们都是复活的魔鬼, 控制了海洋和山川陆地, 主宰这世界。

    我打开窗户,让凉风阵阵袭来,竭力在记忆中搜索这几句歌词。

    湛蓝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满目。在水银般的光华里,我想起了初 中时因为和男同学出去看了场电影,被父亲痛打后离家出走的情 景。在鼓楼前的什刹海边上,我漫不经心地游荡了几个小时。夜 深了,我坐在一棵海棠树上打盹儿,醒了,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 轮明月。东京的月亮和中国的一样圆。

    一会儿,我就穿戴整齐了,把那袋钱装在手提包里,头也不回 地走了。离开了富士大楼。我做寄生虫,没有高收入,也就不必 乘出租车了。我匆匆乘上了京王线电车。

    回到八王子,我先从信箱里取了信。一进屋,我就打开了所有 灯,包括厨房、过道、浴室,甚至壁橱里的灯,精神为之一振。 大浴缸里放满了水,又在水里加了点香精,倒了点威士忌,我舒 舒服服地将身体全部泡了进去。在"玫瑰妖精"学了不少歌,不 唱就会忘记,忘记了太可惜。

    多年以来总是感觉匆匆忙忙,
    想法太多希望太少岁月反复无常;
    过去太遥远,未来太迷茫,
    时间在那梦里躲藏;
    失眠的恐慌,奔跑的欢畅,
    在麻醉和迷幻里徜徉。

    我在水里足足泡了半小时,认定已洗去所有的污垢后,再开始 淋浴。

    我用毛巾擦去镜子上的雾气,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自己,扮一 个鬼相,再做个媚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突然,从房里传来了 电话铃声。我光着脚就去接电话,电话里立刻传来林桑乐呵呵的 声音,还带几分调侃,"我受上田店长委托,他要求你帮黑兵卫 介绍一个中国女孩子来做服务员......"我也兴趣很浓,"行呀, 我一定能办到,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上田自己给我来个电话,什 么时候都行,我全在。"挂了电话后,我哼着歌,踏着节拍,开 始梳头发,有点手舞跳蹈。

    我穿了新的鲜红的睡袍,刚坐下,就看到桌上第一封信是东京 市内寄出的,顿感奈闷。我马上撕开一看,寥寥数行,是黑兵卫 本店的吴桑写来的:"......由于电话不上,故来信相告:我考上 了早稻田大学的文学系,攻读硕士学位。没有打工时间了,已辞 去黑兵卫的工作。"一种酸溜溜的妒嫉感涌上心头,告诉我是什 么意思呢,是讥笑我没有能力读书吗?还是让我带点礼物去祝贺 呢?我把信卷作一团扔进垃圾袋。

    我想给张挂一个电话,又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讲辞了"玫瑰妖精"的事,正在犹豫着, 电话铃响了。我一抓起,没有声音,等了会儿,传来了清脆的童音"妈妈",是儿子, 是莫言,"妈--他打我!"儿子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心骤然抽紧,针刺般痛疼,"好... 儿子,好儿子,谁欺侮你了?快告诉妈妈!"电话突然断了,好一个莫建,又是你在 捣鬼,让儿子的哭声来诱我回国,我决不上当,没有一千万日元天塌下来我也不回 国!

    我如坐针毯,咬牙切齿地在室内来回走着;从冰箱取出一瓶烧酒, 狠狠地喝了 一口, 又颤抖地为自己点上一支烟。

    来东京后,我每获取一点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甚至是一生的 耻辱,但我 没有 损人利已、丧尽天良,背叛上帝!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呢,我任何艰难都愿承 受, 只求儿子能平平安安的健康成长。一年来,我浓缩,透支了生活的苦汁,又把人变 成 了妖,就是为了早日能和儿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呀!此时此刻,明日去何处打工我 还 不知道,你们又给我心里捅上一刀,逼死我不成吗?我能够做的,几乎全做了,该 失 去的,不该失去的,全失去了。如果不出国,离婚也无需这么高的金额。路既然走 了, 就只能走下去。

    自北海道逃亡以来,除了走挣钱的路能改变命运外,别无选择!此 时回国万万 不行, 成千上万人在下岗,我又没有什么硕士文凭,势必挤在失业行列中,房子没有了, 再 没有钱就无法生存。

    我隐约感觉到,一年来我似乎是为了失去而生存,为了不攻得在努 力,未来的 道路 更是一片黑暗、荆棘丛生。沮丧到极点,烟一支接着一支。

    孤独、无助、万般无奈。一阵猛烈的咳嗽,空气太浑浊了。我推开 窗户,外面 黑漆 漆一片。月亮被浓厚的乌云吞没了。

    "嘀呤呤",电话铃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我神经一下子绷紧,慌忙抓起了电话。

    "喂喂,是妹妹吗?"我听清了,是姐姐来自遥远的祖国的声音,激 动起来,"姐 姐,您好"。

    "妹妹,千万不要太难过,我们的爸爸,在一小时前,在崇文区中心 医院去世了 "。 姐姐总是这样沉着,冷静。

    我头脑轰得一下,没搁下电话就昏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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