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男女 ¤ 张晓君
傍晩,悶熱無風,即使坐在海灣的樹蔭下,也覺得渾身粘乎乎的。這里——悉尼玫瑰灣的一片靑草地,我不知來過多少次了,此刻景物依在,心卻只感到孤單。難怪人家説女人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動物,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麼樣?是我向查理斯提出分手的,因爲我實在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跟一個説愛我、卻從來沒想過跟我結婚的人廝守一輩子!可是分手以後最感失落的還是自己。
看着蔚藍的大海,煩躁的心漸漸平伏。人有時候眞的很怪,總想打破一些固有的平靜,去爭取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當初認識查理斯的時候,是我自己説,我不介意他有妻子,只要他眞心愛我就行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他對我那種謙謙君子的態度,我不要他只吻我的臉龐和額頭。我們的第一次,是我先誘惑了他。
“小姐,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一個臉帶凝色的中年男子走到我的身邊。
“隨便。”——這種無聊的男人見得多了,我幾乎連理都不想理他。
“今天天氣眞悶!”——廢話,你就説不出有點兒創意的新台詞嗎?這次我沒再吭聲。
“你一定覺得我很唐突,可我眞的很苦惱,身邊連一個可以説話的人都沒有。如果我讓你覺得掃興的話,請你原諒。”他的眼神竟然帶着幾分誠懇。我心里竊笑──這人的演技還過得去嘛!
“我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是她自己提出要離婚的,我簽字了,她卻要自尋短見。”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第一次留心地注視着他,他是一個黑黑瘦瘦的高個子,臉上顯出一種眞心的悔意。
“我一直在中國做生意,很少獃在家里。幾個月前,我回來度假,發現她有點異樣,她以前是個直腸子,甚麼事都藏不住。這次回家和她在一起,她沒有了過去的熱情爽快,常常在發愣。我問她,她總説沒什麼,問我們的女兒,女兒也説不知道。直到那個男人打電話來找她。
“哪個男人?是她的情夫嗎?”我忍不住問道。
“她聽了他的電話以後,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在我再三追問下,她才説,她很對不起我,在上次女兒得了急性肺炎時,不會説英文的她找了她的英文家庭敎師幫女兒辦入院手術,就在那天晩上,孤單而無助的她把那個男人留在了家里。”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繼續自説自話:“她哭着説,那個男人一直在糾纏着她,在我和那個男人之間周旋,讓她越來越覺得內疚,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説她覺得很累,如果我不介意,她還想留在我身邊。”
“那你怎麼辦?跟她離婚嗎?”我又問。
“我想過,這事兒的確讓我很惱火,可是我沒有那樣做,女兒還小,她甚麼也不知道,她是最無辜的。所以我答應她讓我們忘記這事兒,重新開始。”
“她眞的跟那個男人斷絶了關係。我也儘量安排了時間在澳洲多住了幾個月。可是,自從我知道了這事兒以後,我覺得我的心變了。儘管我不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因爲我心里總有一根刺,雖然我們還睡在一張床上,可是我不太願意碰她。她也感覺到了,她常常半夜里偷偷地哭。我開始有點兒討厭她,後來就沒有了這種感覺。我們的夫妻關係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了。我也沒想到,人和人的感情可以這麼容易消逝。這時候,她作了最後一次努力,在女兒生日那天晩上,我們一家三口去了卡拉OK,盡興而歸。她女兒睡了以後,我也快睡着了。
在朦朧中,我感到她赤裸而溫熱的身子緊摟着我,我也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後來,我聽到她低低的泣聲,我感到她的身體對我刻意的奉承,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恍惚她是一個正向我獻媚的妓女,我的慾望一剎那頓然消失……”
他沉默了,眼睛無目的地看着遠處的海。
“她終於提出了離婚,我同意了。我覺得這對我們倆來説,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這件事最受傷害的是我們的女兒。我感到女兒對我充滿了仇視,而我又不能向她解釋甚麼,她實在不該知道這令人難堪的眞相。”
我開始對他另眼相看,儘管我不一定認同他的做法,看來他至少不是那種自私得令人討厭的男人。他仍沉浸在他自我的空間里,恍惚我已不存在。
“我不知自己是否太執着,或者太無情,我也嘗試過忘記她的錯,重新開始與她的關係,可是我不能。因爲她在跟另一個男人鬼混的想象,會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只好選擇放棄。”
“她死了!警察説是交通意外,我覺得是她選擇了自殺。”在陰暗的暮色下,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臉,我從手袋里摸出香煙,燃着了一根,吸了一口才遞給他。
“謝謝!小姐,我是不是太讓你掃興了?”我搖了搖頭。“謝謝你耐心地聽了一個閒人的一番無人可訴的話,今天晩上你能陪我吃晩飯嗎?”
——看,還是不免於俗套,我剛放鬆的警覺又緊綳起來,斷然地説:“對不起,我不習慣跟陌生人一起吃飯。”
“那打攪你了,再見!”他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回兒有點兒失望的反而是我,爲甚麼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糾纏呢?我懊惱地想,如果我沒有拒絶他,那結局又會是什麼呢?
何必理會甚麼結局呢?至少這個傍晩,因爲這個陌生男人,我不再寂寞。
深黑的海和漆黑的天融爲一體,遠處點點粼光大概是晩歸的魚舟,就象一顆顆移動着的星星。我沒有馬上離開,思緒總離不開這個陌生的男人。過了很久,我才珊珊地走向汽車。
汽車向着光怪陸離的市中心奔馳,從倒後鏡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眼睛和這雙眼睛後面的無法掩飾的思想,我不覺自嘲地一笑──其實眞正有所企圖的是我自己!